作为文学者的陈映真 试论康雄的三个形象(第3/5页)

关于这个命题,在《故乡》里,陈映真有更多的发挥。“哥哥”留学归来,带着基督信仰深入底层,梦想帮助和改变底层。这时候他的物质基础是他的家庭。而当他家道中落,他真正落入底层,理想和生活都无望的时候,他变成了“放纵邪淫的恶魔”。“哥哥”在这里同样经历了情感和魔性的苏醒。“弟弟”对此的观察是“魔鬼不也是天使沦落的吗?”接着,陈映真借弟弟之口描述了这是什么样的魔鬼:“思索之间,一向在观念中狰狞恐怖的魔鬼,便也有着深阔如海般智慧的额和清苍的脸,穿着一身玄黑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紧身衣,张着一副大的蝙蝠翅膀,或许还拖着一条粗黑带钩的尾巴罢。突然间,这魔鬼振翼而飞了,扑着阴冷的风,带着如钟鸣般的叛逆的笑声,向云涌的,暗黑的天际,盘旋着飞起。”陈映真对魔鬼有着很深的同情,魔鬼是被逼出来的,是这些年轻左翼从精神的云端跌入人世之后的形象。在虚无状态里,坚守精神的乌托邦,独自战斗,到受挫,到精神崩溃后的情欲,到内心从天使到魔鬼的转化,是这些年轻左翼的共同梦魇。

陈映真写出了康雄的虚无的形象,但他没有停留在这里。在康雄生命的后期,宗教的维度进来了。康雄住进了圣堂,说:“我没有想到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竟还没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他的自责、内疚与绝望都超出了虚无的范围。他在没有行动可能,乌托邦也破碎之后,依然不肯放过自己。神父说:“这是不可解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最近几天,深夜里潜进圣堂长跪……这是不可解的。”这里陈映真写出了康雄一个人受难的状态。在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受难的状态里,康雄的形象超过了他之前所有的形象,从而被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反叛者也好,左翼也好,虚无者也好,宗教徒也好,都无法概括康雄。康雄把这一切都承受了下来。姐姐说:“也许基督也能同样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终于不能赦免他自己罢。”她接着说:“初生态的肉欲和爱情,以及安那其、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她的话反过来读就是,康雄是为这一切而死的。康雄不是负气而死,也不是在虚无里无望而死,他的死是为了他所经历和追求过的这一切。所以我把康雄最后的形象,看作是一个殉道者。

陈映真很快写到了康雄的葬礼,小说里写到,这个葬礼“是世上最寂寞的一个”。接着他又回到了姐姐的婚礼上来。姐姐婚礼的进行和康雄殉道者形象的描述是同时出现的。在这里姐姐和康雄之间相互限制的结构变得非常明显。康雄的葬礼让她感到卑屈,热闹的婚礼又补偿了这种感觉,这些感受都推动着她去理解已经死去的康雄。而康雄的死也反过来推动她来感受正在进行的婚礼。所以她在婚礼上看来看去,她看到了五彩的画,上流社会的人们,也看见了“那个挂在木头上的基督”。接着她马上想到了康雄“入殓的一刻”。在这里,康雄和基督的形象是重叠在一起的。小说进行到这里,第一次借着姐姐的回忆,正面描写了康雄的样子。康雄长什么样子在小说里一直是封闭的。姐姐似乎一直在回避回忆康雄的音容。而在她的婚礼上,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她没有办法克制,康雄的样子一下就涌现了出来,“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抚着胸,把头舒适地搁在大枕头上。面色苍白,但安详得可爱。”

这是一个殉道者最后的样子。在这里康雄的葬礼和姐姐的婚礼重叠在一起,并且产生了尖锐的对立。一边是上流社会的彬彬有礼,一边是青年在底层的挣扎毁灭;一边是把宗教当作是有闲者的高级娱乐,一边是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的受难;一边是鲜花、掌声、井然有序的生活,一边是流浪、疯狂、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边是美满的婚姻,一边是寂寞的葬礼。到底谁是真的?康雄以他的死揭穿了上流社会的谎言。康雄的死,是为了他自己。而他的死里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他无法实现这个世界,因而无法赦免自己。所以也可以说康雄的死包含了这所有的人。在对康雄的回忆里,姐姐有一种特别的心疼。而作为殉道者的康雄,却不再有这样的人间的情感。最后他一个人背上了心灵的十字架,独自面对苦难,独自面对善恶。他的死也使他有了一种基督般的谦卑和光辉。因而在姐姐的幻觉里,仿佛是他被钉上了十字架。姐姐说自己不敢抬头看那十字架上的男体,“因为对于我,两个瘦削而未成熟的胴体在某一个意识上是混一的。”这是康雄最后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