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13页)
“没。我们喝了杯印度奶茶,讨论了一番鲁米。你怎么认为的?”
阿德尔脸红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嘛?”
可是吴拉姆已经换了话题。他们之间的谈话常常就是这个样子,该谈什么,都由吴拉姆来选,兴趣盎然地扯出一段故事,把阿德尔圈在里面,最后他却往往没了兴致,留下那故事和阿德尔,双双吊在半空。
现在,故事是吴拉姆开的头,他却不肯把它讲完,反而说道:“我奶奶说她丈夫,也就是我爷爷萨布尔,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从前这棵树。嗯,那肯定是砍倒它以前很久的事了。我爷爷讲给她听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小孩呢。故事说,如果你有一个愿望,那你就得跪在这棵树前面,把愿望小声讲出来。如果树答应了,就会让叶子落到你头上,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我从来没听说过。”阿德尔说。
“那是,你不可能听说的,对不对?”
这个时候,阿德尔才一下子明白了吴拉姆的意思。“等等。你爷爷砍了我们的树?”
吴拉姆扭头看着他。“你们的树?这不是你们的树。”
阿德尔呆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吴拉姆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阿德尔脸上。这是头一次,阿德尔一点儿也寻不到他朋友平时那种活泼的,标志性的坏笑,或是那种无忧无虑的顽皮劲儿。他脸色变了,他表情冷了,令人惊愕地换上了一副大人样儿。
“这是我家的树,这是我家的地,世世代代都是我们的。你爸在我们的地上盖了他的大屋。那时候在打仗,我们还在巴基斯坦。”他指了指果园。“这些?这些原来都是人们的房子,可全让你爸给推平了。他也毁了我爸在里面出生,在里面长大的家。”
阿德尔目瞪口呆。
“他说我们的地是他的地,然后他盖了那个……”说到这儿,他冷笑了一声,用大拇指朝大院的方向一指,“那个玩意儿。”
阿德尔觉得自己隐隐作呕,心怦怦直跳。“我以为咱们是朋友。你为什么对我撒这么可怕的谎?”他说。
“还记得我骗走你球衣的事吗?”吴拉姆两颊泛红,“你当时都快哭了。别不承认,我看到了。那只是件衣服。一件衣服。想想我们全家是什么感受,大老远地从巴基斯坦回来,下了公共汽车,竟然在自己的地上看到这玩意儿。你们家那个穿紫西装的打手还命令我们,从我们自己的地上滚出去。”
“我父亲不是贼!”阿德尔开始反击了,“问问沙德巴盖瑙随便哪个人,问问他们,他为这镇子都做了什么。”他想起了巴巴江怎样在镇上的清真寺里接待民众,他席地而坐,身前放着茶杯,手拿念珠,人们一本正经地排成队,从他坐的垫子那儿,一直排到了大门口,有两手沾满泥土的男人,牙齿掉光的老太太,拖儿带女的年轻寡妇,人人都有困难,人人等着轮到自己,来求他帮忙,要一份工作,借点小钱来修屋顶,通灌渠,买奶粉。父亲边听边点头,带着无穷的耐心,好像排队的每个人都像他自己的家人一样重要。
“是吗?那我爸的地契是从哪儿来的?”吴拉姆说,“他已经上了法庭,把地契给了法官。”
“我相信,如果你父亲找巴巴江谈……”
“你巴巴不会和他谈的。他做的事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坐在车里扬长而去,好像我们都是野狗。”
“你们不是狗。”阿德尔说。他拼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是秃鹰。跟卡比尔说的一样。我早该明白。”
吴拉姆站起身,迈出一两步,又停下了。“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说,“我一点也没记恨你。你只是个无知的小男孩。可下一次你巴巴去赫尔曼德的时候,让他带你去工厂,看看他在那儿种出了什么。我先给你个提示。那不是棉花。”
后来到了晚上,吃晚饭之前,阿德尔躺在放满肥皂水的浴缸里,热乎乎的。他能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卡比尔正在看一部老旧的海盗片。整个下午,愤怒挥之不去,将阿德尔周身洗刷,此时他却感觉,自己对吴拉姆过于粗鲁了。巴巴江曾经告诉他,不管你帮了穷人多大的忙,有时他们还是会讲富人的坏话。他们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失望。这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是合乎常情的。咱们千万不要责怪他们,阿德尔。他说。
阿德尔没那么天真,他不会不知道,从本质上说,这世界就是个不公平的地方;他只需要从自己的卧室往窗外看几眼就够了。但是他想,对吴拉姆这样的人来说,承认这一真相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满足。也许吴拉姆他们需要有人扮演罪人的角色,一个有血有肉的靶子,作为替罪羊,让他们方便地把自己的艰辛归罪于他,声讨他,责备他,迁怒于他。也许巴巴江是对的,他说了,体面的反应是去理解,而不是急于做出评判。甚至要以德报怨。看着小小的肥皂泡浮上水面,又依次碎去,阿德尔想,父亲明知道镇上有人在散布关于他的邪恶传言,可他还是建了学校,盖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