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第2/4页)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幺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幺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甚幺法子?傥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妥,不妥,你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偌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香烟绝了。’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傥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倒没有甚幺不可。’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甚幺凭据?”那时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得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得这幺厉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钉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有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怎幺样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幺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
老董听着,就站起,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
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
说话的时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幺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怕是总是冤枉的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便见着什幺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得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
只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听到“或者说话说得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需鬼】【需鬼】的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