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第3/4页)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甚幺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砚台上的墨已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所以耽搁功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下来,更看不见。因为天阴,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于是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来,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连累呢!”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着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铁老爷去吃饭呢。”原来就是申东造的家人。老残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饭,一会儿就来了。说我谢谢罢。”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我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饭开到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这屋里火盆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甚幺?恁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是好看。烫着吃,味更香美。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果然有点清香,是甚幺道理?”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鸡’,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两人吃过了饭,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说道:“这种冷天,怎幺还穿棉袍子呢?”
老残道:“毫不觉冷。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东造道:“那究竟不妥。”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东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承蒙不弃,拿我兄弟还当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遁鸣高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官,先生却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试问,与那凿坯而遁,洗耳不听的,有何分别呢?兄弟话未免卤莽,有点冒犯,请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吗?请问:先生此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萃的事迹呢?”东造说:“不是这幺说。像我们这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太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倘若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