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她摔倒了,”白茜又插进来说。
“摔倒!这可就又像个娃娃了!她这么大,还不会走路?她总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别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屈辱带来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释道;“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我补了一句;这时候,劳埃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烟。
他把鼻烟壶放回到背心口袋里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很响的铃声,那是叫仆人们去吃饭。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姆,那是叫你,”他说;“你下去吧;在你回来以前,我可以开导开导简小姐。”
白茜倒是情愿留下来,可是她又不能不去,因为准时用餐在盖兹海德府是严格执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跤,那么是因为什么呢?”白茜走了以后,劳埃德先生继续说。
“我给关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
我看见劳埃德先生笑了笑,同时还皱了皱眉头;“闹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吗?”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屋里去世,也是在那屋里入殓的。不管是白茜还是其他任何人,晚上能不上那屋里去总是不去的。把我一个人关在那儿,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真是残忍,——真是残忍,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那么不幸吗?现在白天,你还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马上就要来了;再说——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为了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你能说点儿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想详详细细地回答他这个问题啊!要回答又是多么的困难啊!孩子们能够感觉,可是不能分析他们感觉到的东西,即使在脑子里能够分析一部分,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析的结果用言语表达出来。不过,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为快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机会,我生怕错过,所以在困惑地愣了一会儿以后,竭力作了一个贫乏无力却完全真实的回答。
“首先,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啊!”
我又愣住了;接着,笨拙地说道:“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妈把我关在红屋子里。”
劳埃德先生第二次把他的鼻烟壶拿出来。
“你不觉得盖兹海德府是所非常美丽的房子吗?”他问。“你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不很高兴吗?”
“这又不是我的家,先生;阿葆特说,我比用人更没有权利住在这儿。”
“啐!你总不见得会那么傻,要想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吧?”
“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一定很高兴地离开这儿;可是在我成年以前,我绝离不开盖兹海德府。”
“也许离得开——谁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亲戚没有?”
“我想是没有了,先生。”
“你爸爸那方面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有一些姓爱的贫贱亲戚,不过她对他们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你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可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吗?”
我想了一下。贫穷在成年人心目中,是可怕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那就更加可怕。对于辛勤劳动、受人尊敬的贫穷,他们不大能够理解;他们把贫穷这个字眼儿只跟破破烂烂的衣服、不够吃的食物、没生火的炉子、粗暴的态度和卑劣的习性联系在一块儿。在我看来,贫穷就是堕落的同义词。
“不,我不愿做穷人。”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们对你仁慈,你也不愿意么?”
我摇摇头:我看不出穷人怎么会有办法对人仁慈;况且还要学得和他们一样说话,养成他们那样的态度,做个没教养的人,长大了就像那些穷苦的女人。有时候在盖兹海德村子里,我就看见过一些穷苦女人在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洗衣服。不,我可还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肯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可是,你的亲戚真有那么穷吗?他们都是工人吗?”
“我闹不清;里德舅妈说,即使我有什么亲戚的话,那也准是些穷要饭的;我才不愿意去要饭呢。”
“你愿意上学吗?”
我又想了一下;我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白茜有时候倒是说起过,好像在那儿,年轻小姐们都要套着足枷、系着背板(3)坐着,举止要非常文雅、非常规矩。约翰·里德恨他的学校,骂他的老师;不过约翰·里德的好恶不足为凭。白茜到盖兹海德来以前,曾经在另一家人家待过,从那家人家的小姐那儿听到过学校里训练的情形,如果说白茜谈起的这些训练有些骇人,那末她详细列举的那几位小姐的成就,我想倒也是相当迷人的。她夸奖她们所画的优美风景和花卉;夸奖她们唱的歌和演奏的曲子;夸奖她们织的钱袋;夸奖她们翻译的法国书;我听得心都活了,巴不得也跟她们比一下高低。再说,上学校可以彻底变换一下环境;这意味着长途旅行,和盖兹海德完全一刀两断,进入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