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法,都完全由你决定。”

因此我就坐着,什么也不说。“他要是指望我只是为了谈话和炫耀而谈话,那他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我想。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不说话。他把头朝我微微低下来一点,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顽固?”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一致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形式说出来了。爱小姐,我请你原谅。事实是,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低于我的人来对待;也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合法的,就像阿黛勒说的,j’ y tiens(6)。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他降低身份作了个解释,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摆一点主人架子、显得唐突一点,有时候也许有点苛求,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交过手,还漫游了半个地球,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不如说,它是很惹人生气的,因为是一个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

“我想,先生,光凭你年龄比我大,或者见的世面比我多,你是没有权利来命令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承认这一点,我看到这绝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谈吧,你还是得同意常常接受我的命令,而不因为命令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怪——他似乎忘记了,为了要我接受他的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抓住这个一晃而过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不厌其烦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我把薪俸忘了!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你同意让我粗暴一点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在下属地位中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是不是同意免去许多传统的礼节和客套,而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横无理;前者我是相当喜欢的,后者,却是任何一个自由民都不愿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俸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只谈你自己,别去冒险谈什么你全然无知的事物的普遍性吧。不过,为了你的回答,尽管回答得不对,我还是要在心里跟你握手,这不仅是为了回答的内容,同样也是为了你回答的态度,这种直率诚恳的态度是不常见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白,人们倒往往是用虚伪、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的误解来报答。在三千个毫无经验的女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三个也没有。不过,我不是要奉承你。如果说你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造成的。再说,我毕竟是过早地下了结论。就我已经知道的说,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好;你也许有一些叫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来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

“也许你也是这样,”我想。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他好像理会了我这一瞥的意思,便作了回答,仿佛这一瞥的含义不仅是想象出来而且已经说了出来似的。

“是的,是的,你对了,”他说;“我自己就有许多缺点;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不必去过于严格地要求别人;我过去的生活、一系列的行为和生活的色彩,都可以让我自己在心里好好深思,这很可以把我对邻居的嘲笑和谴责拉到我自己身上来。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走上,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错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把一半责任归在厄运和逆境上)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回到正道上来;不过我也很可能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我可能像你一样善良——更聪明一点——差不多同样天真无邪。我羡慕你心境的平静、纯洁的良心和没有玷污过的记忆。小姑娘,一个没有污迹或污点的记忆一定是个美妙的宝贝——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饮之不尽的清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