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7(第3/3页)
"先生,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可字字属实。俺和那个人很熟。""哦,当然字字属实;我一点儿也没怀疑,"黄牛身后面那个人说。
这样一来,苔丝才对于那个和老板交谈的人注意起来;但是因为他把头紧靠在牛肚子上,所以她只能看见他一丁点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连老板和他说话,都称呼他"先生";不过当时也找不出可以解释的理由来。那个人在那条牛的身子底下,一直弄了有挤三条牛的工夫,有时还不觉突然自言自语,急躁烦恼,好象作不下去似的。
"柔和着点儿,先生;柔和着点儿,"老板说。"干这个得懂窍门儿,动蛮力不行。""我也觉得是那样,"那个人说,同时到底站起来了,伸他的胳膊。"虽然手指头都弄得疼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到底把它挤干净了。"那时候苔丝才看见了他的全身。他系着一条挤奶工人普通系的白围裙,扎着皮裹腿;靴子底下沾满了场院里的烂草污泥;不过他身上带土气的服装,却就是这几件。透过这种外表,往里面看,可以看到一些不爱说话。受过教育。郁郁不乐。神秘难测和与众不同的神情。
苔丝发现,他是一个她从前见过的人,因此她暂且不去打量他各方面的细处了。但是自从他们相逢那一次以后,苔丝已然经历了那么些沧桑了,所以现在一时竟想不起来,她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后来忽然心里一闪,才想起来,原来那个曾在马勒村参加游行会跳舞的徒步旅客,那个她不知道从何处而来。把她甩了和别的女孩子舞了一回。末了一点也没理她就离开了舞场。和他的伙伴一同赶路去了的青年过客,就是这个人。
她想起了这一件她遇到灾难以前发生的事,跟着也就想起了别的旧事,它们象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一时害起怕来,怕的是这个青年会认出她来,因而不定怎么会发现出来她的身世。但是她再一看,他并不象是记得她的,所以也就不再担心了。她慢慢地看出来,从他们头一次。也就是唯一的一次见面以来,他那生动的面目变得深沉了,他也有了年轻的人那种整齐的八字须和颔下须了,颔下须在颊上刚长出来的地方,还是极淡的麦秸色,离根儿渐远,就渐渐成了发红的棕色了。他那细麻布围裙里面,上身穿着青绒布甲克,衬着浆硬了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灯芯呢短裤,扎着皮裹腿。他要是没穿那件挤奶的围裙,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是哪一种人。他也许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地主,也许是一个身份体面的农夫,二者有同样的可能。由他挤奶所费的工夫上看,苔丝一下就猜出来,他是一个刚学着挤牛奶的新手。
同时许多女工,都互相谈论起这个新来的人,说"她真漂亮",说的时候,有一部分是真心慷慨,真心羡慕,但是却又一半希望,听这个话的人,会把这种说法加以限制;这种说法,严格地说起来,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加以限制的,因为只拿漂亮这种字眼儿形容苔丝怎样引人注意,并不正确。当天晚上的牛奶挤完了,大家就都陆续进了屋里,老板娘克里克太太,正在屋里照料盛牛奶的铅桶和一切零星物件;因为她不肯自贬身价,所以不到外面亲自挤牛奶,并且因为女工们都穿印花布,所以在暖和的天气里,她也老穿怪热的毛布。
苔丝现在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在厂里睡觉的,只有两三个女工;多数的助手,都是回自己的家的。吃晚饭的时候,她没看见评论故事那位身份高尚的工人,她也没打听他;晚上剩下的工夫,她都在寝室里,安排自己住的地方。寝室是一个很大的屋子,在牛奶房上面,约莫有三十英尺长,那三个住厂女工的床铺,也都安在那个屋子里。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并且除了一位,岁数都比她大点儿。到了睡觉的时候,她已经累到十二分了,所以一躺下就睡着了。
但是和她连床的那个女孩子,却不象苔丝那样贪睡,硬要对她说一说她刚加入的这个人家各种细情。那个女孩子嘁嘁喳喳的话语,和夜色混成了一片,并且在困腾腾的苔丝听来,它们好象就是从黑暗中生出而就在黑暗中飘浮。
"安玑。克莱先生,就是弹竖琴那个人,在这儿学着挤牛奶的,从来不大和俺们说话。他父亲是个牧师。他自己心里的事儿太多了,没有工夫到女孩子队里混。他跟着老板学徒,因为他要把庄稼地里样样活计都学会了。他在别处已经学完了养羊了,这阵儿又在这儿学习养牛。他实在是一个天生的上等人。他父亲老克莱先生在爱姆寺做牧师,那儿离这儿有好些英里。""哦,我听见人家说过他,"她的新伙伴醒过来说。"他是一个很热心的牧师,是不是?""是,一点儿也不错。人家都说,他是全维塞司里顶热心。顶认真的。他们都说,他是低教派(低教派与高教派相对,为英国国教的两派。高教派注重使徒继承主义,相信圣餐礼时基督实现,受洗礼为重生等,并注重仪式。低教派则对于这些方面不甚重视,有时并且完全摈弃高教派奇特的教旨。)里最后的一个人了,因为这一带的牧师,差不多都是高教派。他那几个儿子,除了咱们这儿这位克莱先生,也都是要当牧师的。"苔丝当时没有好奇心,去追问这儿这位克莱先生,为什么不学他哥哥,也去当牧师,就慢慢地又蒙胧入睡了,对她报告的那位女孩子说的话,是和隔壁干酪房里的干酪气味,还有楼下干酪压机里牛奶水滴滴答答的声音,一齐传到她跟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