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2/16页)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她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