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6/32页)
有时,这些犹太作家真正的天性,由于莫名片妙的刺激,会从他们古老的心灵深处觉醒过来。那才是多少世纪多少种族的一种古怪的混合物;一阵沙漠里的风,从海洋那边把土耳其杂货铺的臭味吹到巴黎人的床头,带来闪烁发光的沙土,奇怪的幻象,醉人的肉感,剧烈的神经病,毁灭一切的欲念,——似乎希伯莱的勇士撒姆逊,从几千年的长梦中突然象狮子一般的醒过来,挟着疯狂的怒气把庙堂的支柱推倒了,压在他自己和敌人身上①。
①非力士人拘囚撒姆逊,一日将其带往祭神大会,意欲当众加以羞辱。撒姆逊默祷上帝赐还神力(此神力被爱人达丽拉潜割头发后丧失),乃推倒庙堂,与非力士王及在场群众同归于尽。
克利斯朵夫掩着鼻子,对高恩说:“这里头力量是有的;可是发臭。够了!咱们去看看别的东西罢。”
“你要看什么?”
“法国啊。”
“这不就是法国吗?”高恩说。
“不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法国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还不是跟德国一样吗?”
“我绝对不信。这样的民族活不了二十年的:此刻已经有股霉味儿了。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再没有更好的了。”
“一定有的,”克利斯朵夫固执着说。
“噢!我们也有很高尚的心灵,”高恩回答,“也有配他们胃口的戏剧。你要看这个吗?有的是。”
于是他把克利斯朵夫带到法兰西剧院①去。
①法兰西剧院(亦称法兰西喜剧院)为法国四大国家戏院之一。
那天晚上,演的是一出现代的散文体喜剧,讨论某个法律问题的。
一听最初几句对白,克利斯朵夫就不知道这剧情发生在哪个世界上。演员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宏大,沉着,迟缓,做作,每个音节都咬得非常清楚,好象教朗诵的功课,又象永远念着十二缀音格的诗,夹着些痛苦的打隔。姿势那么庄严,差不多跟教士一般。女主角披着古希腊大褂式的寝衣,高举着手臂,低着脑袋,活象神话里的女神,调弄着美妙的低音歌喉,迸出最深沉的音,脸上永远挂着苦笑。高贵的父亲踏着剑术教师般的步子,道貌岸然,带着阴森森的浪漫色彩。年轻的男主角很冷静的尖着嗓子装气声。剧本的风格是副刊式的悲剧:通篇都是抽象的字眼,公事式的修辞,学院派的迂说。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声出人不意的呼号。从头至尾象时钟一样呆板,只有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剧本的雏形,一副空洞的骨架,外边却毫无血肉,只是一些书本式的句子。那些想要显得大胆的讨论,其实只表示鳃鳃过虑的思想,和那种矜持的小市民精神。
剧中叙述一个女子嫁了个卑鄙的丈夫,生了个孩子;她离了婚,又嫁给一个她心爱的老实人。作者想借此说明,便是在这等情形中,离婚不独为一般成见所不许,抑且为人类天性所不容。要证明这一点是再方便没有了:作者设法使前夫在某次意外的情形中和离婚的妻子团聚了一次。这样以后,那女的并不继之以悔恨或羞惭。要说天性,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是不,她反而更爱那个诚实的后夫。据说这是一种英勇的意识,出乎人情之外的表现!法国作家对于道德的确太生疏了:一提到它就会变得过火,令人难以置信。大家看到的仿佛尽是高乃依式的英雄,悲剧中的帝王。——而这些百万富翁的男主角,在巴黎至少有一所住宅和二三处宫堡的女主角,其非真是帝王吗?在这等作家眼里,财富竟是一种美,几乎也是一种德。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观众比戏剧本身更可怪。不管是怎么不合理的情节,他们看了都若无其事。遇到发嘘的地方,应该教人哄笑的对白,由演员预先暗示大家准备的地方,他们便哄笑一阵。当那般悲壮的傀儡照着一定的规矩打呃,叫吼,或是晕过去的时候,大家便擤鼻涕,咳嗽,感动得下泪。
“哼!有人还说法国人轻佻!”克利斯朵夫离开场子的时候说。
“轻佻和庄严,各有各的时候,”西尔伐·高恩带着嗤笑的口气说。“你不是要道德吗?你现在可看到法国也有道德了。”
“这不是道德而是雄辩!”克利斯朵夫嚷道。
“我们这儿,”高恩说,“舞台上的道德总是很会说话的。”“这是法庭上的道德,”克利斯朵夫说,“只要是多嘴的人就会得胜。我压根儿讨厌律师。难道法国没有诗人吗?”于是西尔伐·高恩带他去见识诗剧。
法国并非没有诗人,也并非没有大诗人。然而戏院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胡诌的音韵匠设的。戏院跟诗歌的关系,有如歌剧院跟音乐的关系,象柏辽兹说的变了一种“荡妇卖笑”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