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女朋友们(第8/54页)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她幼年的正常状态——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个年纪,身心都骚动起来,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颠倒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恐怖、郁闷的滋味,——象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时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见玛德姑母对她伸着手了。啊!其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亲切而实际自私,又是那样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的悲伤!但姑母是懂得的,并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玛德不声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她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她心里。她并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罗曼史,那她要觉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她说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抚摩她的手:“我将来能幸福吗?姑妈,告诉我,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象你那样,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举出来,她只找到一件,翻来覆去象复唱的歌辞一样:“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她说:“倘使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限于我所爱的人!其余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
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要爱。爱是上帝给你的一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
“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尽兴,使她沉不下脸来。她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她。其实,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远的将来——会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很有诗意呢;一个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以为那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两次她去探望的时候,碰到医生出门。她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她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纳气忿忿的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呆在你那个火炉旁边。”
她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亲训了几句:“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