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26页)

他人很聪明,喜欢讥讽,有的是犹太太与俄国人的细腻的心理,能一针见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别人的弱点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觉得拿这个桑丘·潘沙①拉入堂吉诃德式的队伍挺好玩。他老实不客气支配他,支配他的意志,时间,金钱,——并不是放在自己口袋里(那他不需要,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的),——而是用来对他的主义作最不利的宣传。加奈听人摆布,硬要相信自己和玛奴斯一般思想。他明知道实际并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欢平民。并且他不是勇敢的人。这个又高又大,身体魁梧,肥肥胖胖的汉子,小娃娃式的脸,胡子刹得精光,呼吸急促,说话甜蜜,浮夸,孩子气十足,长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还是很高明的拳击家,骨子里却是个最胆小的人。他在家属中间因为被认为捣乱分子而很得意,但看着朋友们的大胆暗中直打哆嗦。没有问题,这种寒颤的感觉并不讨厌,只要是闹着玩儿的。可是玩艺儿变得危险了。那些混蛋居然张牙舞爪的凶器来,野心越来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观念,和布尔乔亚的怕事的脾气,都发急了。他不敢问:“你们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呢?”但他暗暗诅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问同时会不会砸破别人的脑袋。——可是谁强其他跟他们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吗?但他没有勇气,他怕孤独,好比一个落在大人后面哭哭啼啼的孩子。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一点儿意见,除非是不赞成一切过激的意见。一个人要独立,就非孤独不可;但有几个人熬得住孤独?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里头,能有胆量排斥偏见,丢开同辈的人没法摆脱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几个?要那么办,等于在自己与别人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墙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里的自由,墙的那一边是大批的群众。看到这情形,谁会迟疑呢?大家当然更喜欢挤在人堆里,象一群羊似的。气味虽然恶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们尽管心里有某种思想,也装做有某种思想(那对他们并不很难),其实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希腊人有句古谚:“一个人先要了解自己”,但这般几乎没有什么“自己”的人怎么办呢?在所有的集体信仰中,不问是宗教方面的或社会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为可称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种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种,人类是燃料;那末这火种所能燃烧的火把,一向不过是寥寥几根,而往往还是摇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稣,都怀疑过来的。其余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时节,从大火把上掉下来的火星才会把整个平原烧起来!随后大火熄灭了,残灰余烬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①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传从。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普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你跳出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