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第2/3页)

涅赫柳多夫皱起了眉头。这封便函是科尔恰金娜公爵小姐两个月以来针对他进行的巧妙计划的继续,这项计划的目的是要用无形的线将他与她紧紧拴在一起。不过,除了那些年纪不轻而又未热恋的人们在结婚问题上总是表现犹豫不定这一原因之外,涅赫柳多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就使他即使拿定了主意结婚也不可能现在立即就求婚。这倒并非因为他十年以前诱奸了卡秋莎,并且过后又将她抛弃了,这件事他已完全忘却,他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结婚的障碍。原因是他现正与一个有夫之妇在私通,这种关系现在从他这头说来已经断绝,但是对方并未承认断绝。

涅赫柳多夫与女人打交道总是胆小怕事,正因为这种胆小怕事,才使那个有夫之妇产生了征服他的欲望。这个女人是涅赫柳多夫常去参加贵族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这个女人引诱他发生了关系,而这种关系对于涅赫柳多夫来说,一天天变得更有吸引力,同时也越来越可憎。起初涅赫柳多夫抵挡不住诱惑,后来他感到负疚,他不能不经她同意就扯断这种关系。正由于这个原因,涅赫柳多夫才认为,自己即使有心向科尔恰金娜求婚,但也无权这么做。

桌子上放着的这封信正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写来的。看到信封上的笔迹和邮戳,涅赫柳多夫脸红了,立即感到情绪激动,每当危险临近他都有这种感觉。但是这次情绪激动却是毫无意义,涅赫柳多夫的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在信中通知他,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局特别会议,请涅赫柳多夫一定赴会,在讨论学校和道路等重大问题时给予支持(6),预料在这些重大问题上将遇到反动派的强有力的阻挠。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一些志同道合者一起,与亚历山大三世时期涌现的反动浪潮展开斗争。他全身心地投入斗争,以致对自己不幸的家庭生活一无所知。

涅赫柳多夫回忆起自己同这个人交往过程中的所有痛苦难堪的时刻。有一次,他以为那个女人的丈夫知道了底细,准备与其决斗,他打算在决斗时朝天开枪。另一次,场面也很可怕,那个女人绝望之中跑往花园里的池塘,打算投水自尽,而他跑去找她。“在她没有答复之前,现在我不能到她那里去,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涅赫柳多夫心中想道。一星期之前,他给她写了一封态度坚决的信,信中承认自己有罪,并准备以任何方式和代价赎罪,不过他仍然认为,为了她的利益,他们的关系应当彻底结束。他等待的就是对这封信的答复,但是还没有等到。没有答复,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好征候。如果她不同意断绝关系,她早就写回信了,甚至还会亲自找上门来,就像以往那样。涅赫柳多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这既使他妒忌难过,也使他高兴,他有望从恼人的虚伪中解脱出来。

另一封信是管理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中说,他涅赫柳多夫必须亲自来一趟,以便确定遗产继承权,此外,对如何经营地产作出决定:是继续像已故公爵夫人在世那样经营,还是按他以往向公爵夫人建议、现在又向年轻公爵建议的方式经营,即增加农具,把原先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来自己耕种。总管在信中说,后一种经营方式获益更多。总管同时在信中道歉,按计划应在本月一日寄出的三千卢布稍稍耽搁了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个邮班寄出。他之所以没有及时寄出,是因为无论怎样也无法从农民手中收齐这笔钱,农民极不诚实,以致不得不请求官方采取强制措施才奏效。这封信使他既愉快又不快。愉快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具有支配巨大财产的权力;不快的是,他青年时期曾是赫伯特·斯宾塞(7)的忠实信徒,由于自己是大地主,赫伯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8)中提出的关于正义不允许土地私有的论点特别使他惊讶。他凭着青年人的率直和果断,不光在口头上说土地不能成为私有财产的对象,不仅在大学里写论文论述这个问题,而且付诸行动,当时他就把一小块土地(不属于他母亲的,是从父亲名下继承的属于他个人的)送给农民,他不愿违背自己的信仰而占有土地。现在因为继承遗产他成了大地主,他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放弃财产,就像十年前处理父亲的二百俄亩(9)土地那样,要么以默认的方式承认自己以往的所有想法都是错误的、虚伪的。

前一种选择他做不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其它生活资料。他不想去做官,可是又养成了奢侈的生活习惯,而且认为不可能改变。再说也没有必要,因为青年时代的那种信念的力量、果断、虚荣心和一鸣惊人的愿望,都已不复存在。后一种选择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不能否定,当初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汲取的,许多年后又从亨利·乔治(10)的文章中找到光辉的论证的,关于占有土地不合法的明白确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