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与尘埃(第2/3页)

黄鱼面烧好后,我端给师父。师父面带愠色地说:“你把面拿到后院给谭婧吃去,她赌气饿了一天了,你替我多劝劝她。”

谭婧是师父的独女,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师父从小就万事宠着她,我很难想象师父到底因为什么事情和谭婧赌气。

5

门没锁,我轻轻推开走进去。

“滚!”屋里飞来一只凉拖——说实话,要不是心疼弄翻我手里的野生黄鱼面,凭我敏捷的身手,一定可以轻易避开这等下作的暗器。

“啊哦!”那鞋子正中我的左侧面颊,在幽暗中发出“啪”的一声,仿佛有人为这一击即中的“十环”鼓掌喝彩。

“Sorry啊!”谭婧马上跑过来,关切地说,“我还以为是老谭!”

“老谭没有,老坛酸菜面倒有一碗!”我双手把面向上托举。

“是我爸让你烧的?我不饿,我不吃!”

“你试试看啊,跟师父的手法很不一样的。”

“嗯,果然!老爸烧的火候太过,总是没把黄鱼肉细嫩的口感烧出来!”

“到底为啥跟师父生这么大气啊?”

“要是再有个荷包蛋就好了!”

“后厨有,你等着——”

“别忘了带点儿酱油啊。”

6

吃完面,谭婧提出要出去走走,我从后厨的冰柜里偷出一瓶干白葡萄酒,又跑去找阿问借了小舢板。子夜之后的海风,清凉得厉害,拂过周身,让人有一种想尿裤子的冲动。

我和谭婧划着小舢板向海中央驶去。

谭婧幽幽地说:“我今年高考考得特别烂,我爸说既然大学没考上,不如早点儿嫁人好啦!”

我问:“你自己怎么想?”

谭婧说:“嫁人也要嫁自己喜欢的,嫁走马塘那边的陈胖子,我才不愿意。”

我从前听人家讲过,走马塘那边的陈家,是指谭一刀的师兄陈亨云家,陈胖子自然是陈亨云的独子。据说甬帮菜第三代传人间曾经有过一场厨神大赛,谭一刀虽然是谭家嫡传,却输给自己的师兄陈亨云。谭一刀想让谭婧嫁给陈胖子,无非也是想保住谭家在甬帮菜中独树一帜的地位。

这件事上,我特别能体会师父的苦衷,本想劝劝谭婧不如先和陈胖子处处感情,结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帮你补习,准备明年的高考怎么样?”

谭婧忽闪着大眼睛说:“你,行吗?”

我说:“不如我们先试试看!”

很久之后,我一直回想着那天夜里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一口应允下来帮谭婧复习功课。我记得在饮下半杯干白之后,谭婧从小舢板上站了起来,漫天的星光,头纱一样笼在她的长发上,像有人在黑暗的深处燃起的礼花,火光扎在夜空的帷幕上,也扎在我丝绒一般的心房。

7

宁波菜又叫“甬帮菜”,擅长烹制海鲜,鲜咸合一,以蒸、烤、炖等技法为主,讲究鲜嫩软滑、原汁原味,色泽清寡。像腐皮包黄鱼、苔菜小方烤、雪菜炒鲜笋、三抱咸鲞鱼等都是宁波菜里的传统名吃。

据说,之前渔民在海上捕鱼,漂泊多日,捕上来的鱼,多以海水蒸煮,不加多余的佐料调味,一样鲜美爽口,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就这样,我白天跟着师父在后厨学习刀工、配菜以及鱼鲞制法。晚上歇工,便到后院陪谭婧温书,补习功课。

有天谭婧跟我说:“小叔,没想到你功课那么好,在这里学厨子很委屈吧。”

我说:“人各有志,学好烧菜也很好啊。对了,我只比你大两岁,你叫我哥吧。我在兄弟里排行老五,你就叫我五哥好了。”

谭婧笑笑,捋过额前的长发,古灵精怪地说:“嗯!五哥,是午夜歌神的意思吗?”

“是,不过是午夜唱歌瘟神的意思。你要不要听?我这就来一段!”

“那算啦,我怕听完夜里会做噩梦!”

我操着一口熟练的TVB腔说:“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

“嗯好!我要黄鱼面加两个荷包蛋,还有,酱油别忘了来一碟!”

如此过了大半年,谭婧胖了一大圈,我除了刀工、配菜、腌晒鱼鲞的本事见长,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够闭着眼睛烧出一碗鲜香四溢的雪菜黄鱼面。

又过了半年,谭婧如愿考上了宁波的大学,我则顺利地由帮厨的小工做到了灶头。日子变得顺畅起来,阿问也买了自己的张网船,偶尔拉着观光客去近海捕鱼,挣点儿零花钱。

谭婧临走前,用鲨鱼牙为我磨出一串棱角狰狞的项链。

谭婧说:“小五哥,送给你,这串项链样子虽然奇怪,可是挂在包上能辟邪,挂在房上能避雷,挂在床头能避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