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码(第2/3页)

那姑娘,卷发头,大嗓门,穿着布拉吉,热爱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讲一口流利的普希金语。

不知道班主任是否热爱,总之,家访的事,他没有再来。

有一天,我看见班主任骑自行车带着“卷发头”迎风摇摆。我疾步跑上去,以极为平静的口气说:“老师,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边跑边解释,班主任没搭理我,也没有再腾出一只脚把我踹出两米开外。

第二天上课,班主任找我谈心,他说,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仅有两个男生的教师宿舍里,指天为誓:此事自生自灭,就此打住,否则来世转猪,永世不得出栏。

出了宿舍,我正撞上徐晓楠,我冒死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她,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她,我是多么希望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是她,蹬车轮的是我。

徐晓楠不以为然,她觉得我要变成猪这事是完全的扯淡。

阳光下,她远远地笑起来,箍着门牙的钢丝套,银光闪闪,亮得我都看不到她横逸的幼鳍。

六年级,我的红领巾迎风飘洒。

市少年杯足球赛,决赛,十二码点球,我主罚。

看台上坐着很多老师和同学,我看不到银光闪闪,我找不到徐晓楠。我向观众席发送巨大的笑脸,我要把这个点球献给徐晓楠,我要给她看我所有的日记,我要给她表演我的天马流星拳。

女人说:“手靠得都累了,换个姿势吧。”

我直了直背,松开右手,又点上一支烟。太阳已经爬起来,阳光涂抹在窗帘上,像擦上百雀羚雪花膏似的,香香的。

上初中以后我们全家都搬走了。

我没有徐晓楠的消息。

她也同样不会有我的。

七年后,在一本作文书上,我读到一篇署名徐晓楠的文章。她描写了一场全场对攻的足球赛。赛末时,有人犯规,主队衡量再三,由队长主罚点球,十二码,他一球定乾坤。

她写道:“人生就像一场全场对攻的足球赛,无时无刻不在和命运赛跑。当你站在罚球线上时,千万不能犹豫,不能左顾右盼。十二码是衡量人生勇气的距离。”

她写得很对,但她显然忽略了比赛的实事,从此我再也不想联系她。

过了七年,我在同学的婚礼上遇到了徐晓楠。

她留着铅直的长发,没有了银光闪闪的钢丝牙套,笑起来软软的,像一块高粱饴糖。

如果那天她是伴娘,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主动找她搭讪,可惜那天结婚的是我们班的男同学,作为伴郎,我拼命替新郎挡酒,飞快地撂倒自己,甚至没有和徐晓楠说过一句话。

又过了七年,我在小学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上遇到徐晓楠。

她穿着一件硫酸铜一样淡蓝色的毛衣,安宁得仿佛亚龙湾。

我虽然还单着,可我不确定,她儿子是否已经上了小学,她女儿可以弹奏几首李斯特。

但我很快相信,她低头发短信是在向她的老公汇报没有喝酒或者几点到家。

那晚气氛很好,二十年没见面,班主任还能叫出大部分同学的名字。

我问老师:“为什么选我做班长?”

班主任说:“你个头高,屁股大,醒目!”

全场笑瘫。

忘了谁叫了徐晓楠一声女神,男生们又摩拳擦掌起来。我正想着解围,徐晓楠却说:“你们男生,谁被老班揍过的,赶快敬老班一杯酒呀!”

不用说,我喝得最多。

可是那晚我话很少,像一个荒芜的秋天,颗粒无收。

男同学纷纷忙着向班主任敬酒,我百无聊赖,开始一个个记录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

同学和老师拉着手一遍遍地唱《光阴的故事》,晚宴在将近十二点才结束。我看见徐晓楠一个人在等出租车。

下着雪,马路上行人不多。

我和徐晓楠隔街相望,雪片很大,像把人沐在银河里,很快就沾满了头顶和睫毛。我在想,人生真是太漫长,如果我现在过去牵住徐晓楠的手,由此向东走下去,三条街之后,我便和她白头偕老,此生无憾。

可我终究没动,定在原地,远远地,仿佛一个等待被主罚的点球。

女人动了动身子,催促说:“然后呢?”

我说:“你是急着走吗?”

女人开始穿衣服,她直起身,背过手来,轻巧地给文胸系上扣子,轻巧得好像给一段葱白扎上了蝴蝶结。

我没能忍住,凑过去在她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女人转过脸问:“还疼吗?”

我说:“还行,昨晚你用啃甘蔗的节奏,把我的右肩咬成了一个烂桃。”

女人说:“然后呢?这个故事是怎样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