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石穿的孤独(第2/3页)

网吧的后门无精打采地开在这条巷子中,泾渭分明地隔开两个世界。金色阳光门边放着两个大大的垃圾桶,里面塞满剩菜残羹,飘来阵阵恶臭。我甚至还从一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条只被人动过一筷子的鱼,那条鱼眼睛突出来,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送一支烟到嘴里,冷风吹过来,我点了两次才点着。在我的前方是金色阳光的一扇玻璃门,透过那扇玻璃门,是嘈杂的音乐,是狂乱的人的旋涡。玻璃门前是一小块空地,我看到一串动物的脚印,然后在另一只垃圾桶旁看到一只觅食的野猫。

我走过去,弯下腰,刚想把那条鱼扔给它,金色阳光的玻璃门被撞开了,一个女孩从里面冲出来。我躲闪不及,她一下撞在我的身上,然后被绊倒在地。

那只猫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跳着逃开了。

我把烟扔掉,站起身来,刚要发怒,发现这个女孩正是水滴小姐。我看见她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埋着头蹲在冰冷的空地上,双手抱膝,压抑的笑声从嘴里传出来,灌进我的耳朵,顿时让我不知所措。

“你……你没事……吧?”我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像做错事的那个人是我。

她扬起一只手把我伸过去的那只手打掉,然后说:“走开……”

冷风打着旋儿吹过来,把她的声音裹在里面,久久不肯离去。被我扔掉的那根烟躺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它一点点熄灭。

她抬起头来,用手指把一缕头发挑到耳后。

“能……给我支烟吗?”她问。

“中南海,可以吗?”

她点点头。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她,她接过去送到嘴里,然后做了个要我帮点着的动作。我慌乱地掏出打火机,打着。她欠起身子把脸凑过来,然后猛吸一口,那支烟就在摇摆不定的火苗里找到了生命。

“刚才……”她咳了一下,喷一口烟出来,“实在抱歉,你别介意……”

“你看我是小气的人吗……”我努力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冰冷。

水滴小姐笑了,然后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有的时候,总是会发生点儿意外,就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

说着她又笑了,笑得让人发凉。水滴小姐把烟送到嘴里猛吸一口,扔掉,然后双手瑟缩着抱住肩头。

我知道她在说自己的爸爸,她最终还是知道了。她爸爸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在暮城人眼里不值得爱的女人。

“那个……”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外套提在手里,“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把这个披上。”

“呵……谢谢你……我是说……真的……”她伸手把衣服接过去,然后把自己裹住,“如果……你不急着去哪儿,能……陪我走一会儿吗……”

“嗯。”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到了嘴边。我不得不紧随着她,穿过一条条寂寥的巷弄,转过一个个熟悉的街角。

“再这样走下去,腿都要断了。”我为自己答应的事小声叫苦。

“断了我帮你接!”她竟然对我如此蛮横。

金色的银杏叶落了厚厚的一地,踩上去柔软冰凉,吱吱作响。

我啐了口唾沫,快跑两步跟上她。

她却突然停住了,然后慢慢擎起双臂,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看,就要下雨了!”

清晰地,有笑容在她脸上浮现。

我相信这样一个说法,有些人天生是没有泪腺的,就像我妈妈,就像水滴小姐;她们所有的痛都困在身体里,一点一滴积压。慢慢地、慢慢地,她们会被伤痛侵蚀,吞没。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活到下一个下雨天,等待雨水在自己身体的一角打开一扇门,以便带走所有逃逸不出的伤痛。

我忽略了她的坚强。她迈着大我一倍的步子,从这个城市的一端开始走向另一端,然后大声跟自己说着:“没什么大不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水滴小姐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雨水拂过她的发丝,在她的发梢上聚集,然后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奔流成一条瀑布。最后它们脱离她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坠向大地,带着我的呼吸。

这座城,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大雨。

隐隐地,我听见雨在我耳边说话,它们告诉我,一定不要让她再受伤。我们各自都有着讲不出的痛楚,大雨浇过我们的身体,把我们跟这个世界彻底隔离。我们是两个相互依偎的孤独的孩子,又是同病相怜有短暂交集的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