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含作者与深层意蕴(第2/6页)

然而,《尽头的回忆》中,尽管仍然存在死亡,但无论死亡占据的分量还是亡者出现的数量都有大幅度的减少。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中的死亡,并没有将主人公推向无力自拔的绝望状态。《一点儿也不温暖》中,在“我”的童年时代,唯一的伙伴小诚死了,尽管直到成人“我”都“始终没有交到像小诚那样亲密的朋友”,但是忆及小诚,“我”的感受并不是痛苦和凄凉,而是“无上荣幸”,因为“对小诚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极其短暂的轻松时刻,他所选择的伙伴……不是跟其他任何人,而是跟我在一起。”[5]小说在“我”的“荣幸”感中结束。这里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作品对孤寂和伤痛的模糊化处理,死亡的悲伤成分由此得到消解。这种消解不仅仅在“我”的叙述中完成,而且散布于全篇的字里行间,即由“隐含作者”的立场来实现。

《小朋的幸福》中,小朋的母亲死于蛛网膜下出血,由于父亲与第三者另组家庭,按照以往的创作轨迹,小朋应该坠入彻底的孤绝之中,但小说是这样结尾的:

在母亲离世的时候,即使在那极度孤独的漆黑夜色中,小朋也被某些东西拥抱着。那是如天鹅绒般的夜空的光耀,是轻柔吹过的夜风的抚触,是星星的闪烁,是昆虫的低鸣。

小朋在心灵深处领悟了这些。因此,无论何时,小朋都不再孤身一人。

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孤身一人的小朋,却感到“不再孤身一人”,这一精神救赎的获得不是依靠他人,也没有经过疗愈,而是源自小朋自己心灵深处的“领悟”。这里,“隐含作者”附身小朋给予读者的提示是:如果我们能够感知那些拥抱着自己的“光耀”和“抚触”,我们就将远离孤独。

《幽灵之家》中,从未出场的岩仓的母亲虽然因病去世,但是首先,她的死亡并非突如其来,从第一次发病住院,岩仓就陪伴了她一个月,出院后母子还同去温泉旅游;另外,母亲的死亡也没有导致岩仓陷入孤寂和沉沦,相反,岩仓为“能够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间”而感到“满足”;而且恰是由于母亲去世才使岩仓与“我”久别重逢,得以一起走向新的婚姻生活。不仅如此,小说中甚至连已经死去的人也以活着的形态出现。岩仓租住在一栋破败的公寓里,公寓的原主人是一对已经过世的老夫妇,但他们在小说中是这样出场的:

(我)定睛一看,只见水池那边老奶奶的背影。她正以缓慢的动作,在烧开水沏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程序,谨慎而周到。这些举止,一定是从奶奶的母亲或者奶奶的祖母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操持,于是以一种仿佛回到童年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曾几何时,我感冒发烧,也是这样望着外婆的背影。后来,我甚至感到老奶奶要煮好粥给我端过来一样。心里既亲切又感伤,同时也很温暖。

在对面的房间里,爷爷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穿着短裤,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的腿和腰,一节一节非常认真地做着。他一定深信不疑,这样做就能让身体永葆健康……

女主人公“我”看到的是老夫妇的幽灵。老夫妇虽已故去,但在小说中却完全脱离了死亡的形态,而是日常居家生活的形象。这对虽死犹生的老人,与过去那些虽生犹死的人物截然相反。与之相呼应的是,男女主人公在看到他们时,也都丝毫没有遭遇亡灵的恐惧。

《尽头的回忆》另一个明显变化是,突发事件的冲击力被消解。《“妈妈——!”》开篇写出版公司的编辑“我”在员工餐厅吃了被公司职员投毒的咖喱饭,被送往医院急救。这个开头继承了芭娜娜对突发事件和死亡要素的偏好,但是接下来的情节则显示出了差异。首先这次突发事件中没有任何人死亡,中毒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所投之“毒”并非致命毒药,而是大量的感冒药。中毒事件本是“我”人生中出现的“一场灾难”,但结果却因此而彻底清除了体内的毒素,包括“以前就沉睡在我体内的”,“我”也从此告别了过去,开始了新的生活——与相恋已久的阿佑结了婚,还如愿以偿地去夏威夷度了蜜月。

可以说,到了小说集《尽头的回忆》,芭娜娜早期作品如《厨房》与《满月》中那种从天而降的厄运的尖锐感已经大为减退。五篇小说中,《幽灵之家》已远离厄运,连幽灵的出现也带着淡淡的温暖。《尽头的回忆》中,“我”遭遇了未婚夫高梨的背叛。两人相恋多年,早已订婚,也互相见过家长,只等高梨结束外派任务回到家乡完婚,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高梨已经与另一个女孩同居并计划结婚。这样的事件,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无异于整个世界的坍塌。但小说的叙述早已把高梨的背叛信息传递给了读者,因此,读者视野中的背叛事件并不具有突发性和冲击力。这里,事件中的“我”与文本背后的“隐含作者”并不重合:“我”始终对高梨抱有幻想,甚至在已经见到与高梨同居的女孩,并亲耳听说他们将要结婚之后,却依然没有放弃虚幻的希望:“他回心转意啦,到底还是我好啊,因为那么长时间构筑起来的感情,是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但是“隐含作者”从一开始就明白,并且也设法让读者明白,高梨早已背叛了未婚妻,他是不会回头的。在这一点上,小说的叙事使“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实现了合一。“隐含读者”的概念,与“隐含作者”对应,是康斯坦茨大学教授、德国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Wolfgang Iser,1926-2007)继布斯之后提出的,它相对于现实读者而言,指作家本人所设定的预想读者。因此,“隐含读者”并不是实际读者,而是作者创作时所希望拥有并预先构想的聆听对象,即隐含的接受者。它隐含于作品的文字背后,排除了诸多外在干扰,更符合作者自身的“理想”,代表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构想的某种价值取向。实际上,布斯在提出“隐含作者”时,就已经提出了一个与之对应的“读者”,只是没有明确使用“隐含读者”这一称谓。布斯指出,在作品中,“作者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形象与一个读者的形象,在塑造第二个自我的同时塑造了自己的读者,所谓最成功的阅读就是作者、读者这两个被创造出的自我完全达到一致”。人们在阅读《尽头的回忆》时,很容易领会“隐含作者”所掌握的一切,清晰地看到叙述者“我”注定无果的幻想,在芭娜娜文字的牵引下不由自主地成为她所预期的“隐含读者”,对事件形成不同于作品中“我”的判断。因为,“我”是当事者,而“隐含作者”是旁观者。“‘隐含作者’并不像叙述者那样直接表明自己,而是以作品的整体肌质体现,读者只能依赖对作品的整体观照才能发现。”[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