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照片,每一张都是发黄的老照片,里面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给我感觉,罗莎奶奶迄今为止的时间仿佛变成了地层,堆积在房间里。

一进房间,我就感觉自己俨然变成了考古学家,兴奋地思索着首先从哪里开始考察。尽管注意着不要没礼貌,但是一旦入了迷,就不经许可地拉开抽屉,问起了:“奶奶,这个是什么呀?”

尤其是有着好多抽屉的梳妆台,总是令我忍不住想要打开看。那里面各种化妆品一应俱全。从化妆水到香粉,全都是以两个女人合照的图案为商标的“双美人套装”系列。两个女人都是瓜子脸,头上戴着巨大的淡粉色鲜花,若无其事地看着什么地方。

“啊,那个呀,非常有效果呢。是润肤膏,越涂它皮肤越滑溜。”

罗莎奶奶让我坐在梳妆台前,将丝绸的化妆用披肩披在我肩上,无论多么贵的化妆品都毫不吝啬地给我用。那是个茶色盖子的乳白色瓶子,里面装的是一看就特别有效果的、黏稠的润肤膏。标签上写的是“皮肤滋养精华膏”。

“就这样,用手指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抹在皮肤上。一个大杏仁的分量正合适。一粒杨梅的话太多,黏黏糊糊的容易落灰尘。一颗珍珠的话,少了点。”

罗莎奶奶用发卡把我的刘海儿别住,在我的脑门、脸蛋儿和下巴上抹了“皮肤滋养精华膏”。

“朋子的皮肤非常好,装得满满的。”

“什么呀?”

“精神头、水分、弹力、未来,都在里面呢。”

罗莎奶奶越过我的肩头看着镜子里的我,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把滋养膏抹匀。无论多小的凹坑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涂抹着,就连眼角、鼻翼和耳根都抹到了。罗莎奶奶的气息和小鸟窝一般蓬松雪白的头发紧挨着我。她的头发偶尔碰到化妆披肩,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满是皱纹的手指尖碰得我痒痒得受不了。

“别告诉米田阿婆啊。”

罗莎奶奶将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为什么?”

“那个人,不喜欢小孩子化妆,认为抹那些多余的东西有害健康。我也想给米娜抹这些,可是她说不行。所以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罗莎奶奶对着镜子里的我挤了下眼睛。

的确,关于化妆的问题,两个老女人是完全相反的。罗莎奶奶每天早晨坐在餐桌前时,就已经化妆完毕。口红和发卡也都配合衣服的颜色,哪怕只是小指指尖稍微剐掉一点,十根手指就要全部重新涂指甲油。

与她相反,米田阿婆素面朝天。除了象征性地拍一点丝瓜水之外,什么也不抹。比起化妆来,她更喜欢围着锅台转;比起穿漂亮衣服来,给别人缝补衣服更让她感到愉快。

然后,罗莎奶奶用粉红色的粉扑,以不被米田阿婆发现的程度给我拍了些香粉,涂抹了润唇膏,用“亮甲液”给我按摩指甲。然后她逐一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排香水瓶的盖子,让我全部闻了一遍之后,挑我最喜欢的在我耳朵后面抹了一滴。不过,说实话,所有的香水全都一个味,根本区分不出来,我只是凭瓶子的形状选了下而已。

罗莎奶奶的手微微颤抖着,虽然总是碰到盖子、瓶子或盒子引起一阵咔哒咔哒乱响,触到我脸上的手指却非常温柔,非常温暖。她的动作很缓慢,弯下几乎和妞儿一样圆滚滚的腰部,歪着嘴唇,把快要掉出来的假牙塞进嘴里。

我陶醉于形状可爱的瓶子、色泽美丽的液体、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只是罗莎奶奶无名指上戴的结婚戒指近在眼前,有些可怕。它勒进肉里,和肉成为一体,上面刻的图案和皮肤的褶皱同化得分不出来了。如果出现不得不摘下戒指的情况,恐怕除了切掉手指没有其他办法。我不由自主想到这个场景,感到害怕。坐在梳妆台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到那样的情况。

“好了,化完了。”

罗莎奶奶摘掉化妆披肩,把镜子里的我和本人来回比对着,满意地点点头。

“嗯,非常美丽。朋子,很漂亮。对米田阿婆保密哟!”

在罗莎奶奶的要求下,我把自己的名字“朋子”的汉字写法教给她。

罗莎奶奶虽然来日本五十六年了,汉字却不认识几个。至今出门口袋里还总是带着词典,一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就问旁边的人。年轻时,还认识不少汉字,上了岁数以后,忘得差不多了。

“朋子”——我在信纸上用钢笔写得大大的。

“啊……”

罗莎奶奶戴上了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很感慨似的大声发出感叹。

“这个,是同样的汉字,两个挨在一起的。哥俩好地挨着呢,不是吗?”

“嗯,是啊。两个‘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