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雾中机场](第2/15页)

准确地说,他是在饶有兴味地看我愤然敲击屏幕垂死挣扎保卫家园。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却没来得及把目光从他那里收回来。这下我们两人刚好你看我、我看你,配上游戏那滑稽的音乐声,屏幕上所有的植物都跟着节奏摇头摆尾。这虽然算不上大眼瞪小眼,但总有那么几分尴尬的意思。

“想不到苹果也挺禁摔的。”他打破了尴尬,很自然地指了指我的电脑。

闹了半天,他是在纳闷我的电脑怎么没摔坏呢。

他这句话疑问不像疑问,讨论又不似讨论,很明显没什么搭讪经验。我只好随口回答:“呃,运气吧。”

“前几天我女儿说想要个iPad,我还担心买回来一天她就摔坏了。”

原来他关注的还真是我手上这个小平板。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女儿应该年纪还小。

“不会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怎么也要爱惜点。”我笑笑。

他弯起嘴角微笑,却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好几秒钟我才醒悟过来——我这不刚刚摔过它一回吗?它简直是美貌轻盈滑溜易摔倒。

——此时此刻,已经暗下去的屏幕上还隐约倒映着我们两个陌生人的笑容。

我恍然记起,当年在那间宽敞的厨房里黎靖低头切着一只紫得发亮的茄子,我在一旁洗米,手上那盆混浊的淘米水不期然地映出两张脸。我们停下手上的活对着一盆水做鬼脸,笑得前仰后合。水面漾起一阵阵圆形的波纹,从中心慢慢扩散开来。然而,混浊的白色水面像幻影一样从眼前退去,记忆中那张面孔被替换成了一个跟他拥有同样名字的陌生人,映在眼前平如镜面的液晶屏上。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去反复确认,右边座位上这个黎靖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

大概我们两人都不善于跟陌生人闲聊,即使是在这被雾重重围困的孤堡里,想与人说说话打发时间也那么缺乏技巧。我们显然都有继续聊两句的意思,却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的笑容按照自然规律都该收了,依然没想好下一句该怎么开口。

“不知道雾什么时候会散。”黎靖很明显想找点话题打破尴尬,却又起了个无趣的头。

“没办法了,从昨晚等到现在,也不差多等一会儿。”

他问:“你坐的也是CA4139?”

我点点头。这不废话吗?我们都戳在同一个登机口边上等着呢。

“其实,差不多时间的航班有不少,你怎么选了这一班?”他又问。

这个话题总算有趣点儿了,我将电脑塞进包里,专心跟他聊天:“因为国航的空姐不爱理人,路上安静呗。你呢?”

“我就是随手订的。”他笑了笑,“不像你们女孩子,无论选什么都一定有个理由。”

“这也不一定。跟你说实话吧,我也是随手订的。但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就一定会说个理由出来。女人其实也常常不经考虑随便作选择,只是比较善于事后找借口而已。”

“嗯……那你为什么来重庆?”

“这个不随便,我是来出差的。”说着,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左脸颊有一个单酒窝,皮肤虽然没有精心护理过的痕迹,但也不粗糙。直到他发现我又在盯着他看,我才迅速移开目光,看向玻璃窗外。我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陌生男性,仅仅因为他与我的前男友同名?

难道这两年来,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重庆的雾?我一直不愿意再与任何异性建立超越友谊的关系,不愿意以此为目的结识任何人。我以为那是平静和随缘,是成熟的标志之一,其实只是一种退避的本能。

雾居然渐渐散了。依稀的阳光穿透玻璃,在大厅里点燃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过片刻,广播也开始响起来。重新播着每一班航班的登机口、预计登机时间。

经历了一天等待,我的焦虑早已平静下来。可以回家的时刻总会到来的,无论焦急与否。倒是窗外那几缕穿透薄雾的阳光实在太美,如果错过这一刻,必将是遗憾。我抓起手机想拍下来,可惜无论怎么拍都拍不出它的全貌,照片上只留下扁平又暗淡的光影。

回过头,只见黎靖也看着窗外,对身边旅人们的喧嚣置若罔闻。

“很美吧?”我问。

“你知不知道薄暮和黄昏、日落的区别?”他转回头来反问我。

“薄暮是在黄昏之后,日落之前。对吗?”

“薄暮时,太阳在地平线下6度以上,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

“它这么短,难怪会被认为是黄昏或者日落的一部分。”

“不短了,每天都有。”他脸上又浮现出那个浅浅的单酒窝。

是啊,每天都有。

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站在异乡仔细凝视天边的薄暮,窗内困着回忆,窗外就是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