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27/31页)
三 我的哥德四行诗后段的翻译和讨论的结果
我译的是:
你们引导我们进生命界里,
你们使可怜的人干犯罪愆,
然后你们把他交给苦虑;
因为一切罪愆都报应在这世间。
胡徐朱三先生对于外国文都有特别的研究,所以翻译还不免有错误的缘故,就是不明哥德的宇宙观或疏忽所致。各个著作家的思想都要明了,翻译要无处疏忽是很不容易的,所以翻译的错误或不确,是很无须惊异的事情。现在国人批评译文的很多,虽是一种好现象,但多数属于谩骂的性质。他们的意思,以为自己能指摘出译者的错误,自己的学问俨然高一等的样子,这个观点,完全错误,完全够不上批评的资格。这回《现代评论》胡徐朱三先生用讨论式忠厚的互相批评,真可为批评译文界的模范,我觉很得满意,所以免不得也出来说一说。至于我的翻译还望三位先生参考英译加以指正。
此稿在记者手中已逾一月,因稿件拥挤,未得早日登出,深为抱歉。记者。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
志摩日记的一页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日记
耶稣诞日,蛰居终日,屋炉火热,坐久便昏昏欲睡。月色昏朦,如嫠负披纱,态色至惨。每一坐静,即驰神郊外,衰草上有风动焉。
诗意亦偶有来者,然恍惚即逝,不可捕捉。要亦少暇,心不静,如水常扰,景不留也。
勤食亦一堕志事。习成,少间即感不怿,非手有所拈,口有所啮,即不能安坐。眉害我也。
榴子渐戋,色亦渐衰。眉持刀奋切,无当意者,则弃置弗食。然此时令为之,榴实无咎。
雪里红烧细花生,真耐啖。炉边白薯亦焦淬透味。糖葫芦色艳艳迎人。蜜汁樱桃一瓶,仅存底浆。然眉儿犹哓哓苦口不尝新味,娇哉!
腊梅当已吐黄,红梅亦早结蕊。眉亦自道好花,尤昵梅,奈何屋具太俗艳,即邀冷香客来,虑不俳适。想想一枝疏影,一弯寒月,一领清溪,一条板凳,意境何尝不远妙?然眉儿怕冷,宁躲在绣花被中熏苏入梦也!
并坐壁炉前,火光照面,谈去春颜色,来春消息。户外有木叶飞脱作响。坐垫殊软细,肌息尤醉人。眉不愿此否?
快乐时辰容易过,是真的。容易过故痕迹不深,追忆时亦只一片春光烂漫,不辨枝条。苦痛正是反面,故尔容易记认。
眉,你我几时到山中做神仙去?
关在笼子里的仙鹤,与家鸡有多少分别?
臭绅士!有架子就该骂,管他绅士不绅士!
朋友交情有时像是糕上的糖衣,天气一燥,就裂纹路。你要联住它,除非再匀上一层糖去。
只有恋爱专制,从没有恋爱自由。专制不一定是坏事。自由像是一件腰身做太肥了的大褂。我愿意穿瘦的,不问时宜。
翊唐开口便问文章做得怎样了。文章原不必用字来砌,一凝睇,一含嗔,一红脸,一滚泪,一亲吻,一相偎,有真和谐,就有真文章。不必贪多,做得这一篇文章,就有交代。
今年北京火气太旺了,天空中的雪都叫烘化了。
总得接近泥土。将来即不能抗着锄头耕田,至少也得拿一把铁锹试种白薯芋艿荸荠之类。眉,我替你定做一把分量轻,把手便的,何如?
志摩的日记残稿,是他和眉结婚前在北京的日记,文字最可爱,所以我抄了一份。《独立评论》出版后,有些读者嫌我们登的文字太专门了,太单调了,所以我们从这一期起添一点文艺作品,就用志摩的遗文来开始。
适之
(原载: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五日《独立评论》第三号)
诗刊弁言
我们几个朋友总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发行一次《诗刊》,专载创作的新诗与关于诗或诗学的批评及研究文章。
本来这一句话就够说明我们出《诗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当编辑的得想法补它。容我先说这《诗刊》的起因,再说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意见。
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掉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的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带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裸体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几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昏时分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影与灯光交斗,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