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刘晓阳(第2/13页)
说实在话,我是真想家。在中国,晚上一杯清茶,找几个人海聊一通,好不快乐也。在这儿没人和你聊。我这儿有个牧师每周一次交换语言,他又死气白赖劝我入教,你说讨厌不讨厌。想如研究生院要过TOFEL、GRE两关。我现在GRE就算挨过去了,只是TOFEL叫人心惊胆战,我想不考TOFEL混过去,不知能否如愿。如果我混过去,阳公不妨也走这条路子。就凭阳公的能耐,GRE不愁混不过一千分。我至今还记得在235(大学宿舍号码——注)阳公解智力测验题,就凭那一手,GRE数学部分不愁混不下750分。我查资料Montana State Univ GRE有850~900分就要,资助也多,而且四季入学,四季给资助(那儿大概很荒,没人肯去)。我们要是在这边混不出来,可以鬼魂西行,到西部去,你我都去Montana,也不寂寞。咱们两个在一起,老婆们也放心。我觉得此计大妙。
近日看到一份留学生通讯(不知你是否见过那个刊物),说明尼苏达、威斯康辛是州立大学中的佼佼者,在那儿念书比别处一定苦得多。当然,我们这等豪杰,去哈佛耶鲁斯坦福也满够格,不过鬼子文难念得紧,我们不妨避重就轻,何必挑那刀快的刀山上,拣那钉子尖的钉板滚?等到你我羽翼已丰,再杀向名牌大校,阳公以为如何?当然,我们出去横行天下,老婆没准儿扯后腿,这倒是个难处。不过我们窝在家里坐吃山空怕也不是妙计。
班长说他正调农大,要搞食品加工,要问你明大食品系资助的情况。如你有暇,不妨给他去信。
山妻问两位好。
王小波 2/27
(此信写于1985年)
三
阳公,阳夫人:你们好!
收到阳公来信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回信。这些日子心情不好,联系了一大批学校,已有四个来了结果,三个不成,一个同意入学,没有财政资助,成天惶惶然不可终日。没办法,转起打工的主意。今天去打了一天工,挣了二十块钱,累得不善。去的时候心情颇不佳,因为没干过waiter,只好刷碗。干的时候心情更不佳,真他娘的累。拿钱的时候心情不错,回来一想又闷闷不乐。像这么干,一星期干六天也挣不出学费来,还是要指望财政资助,也不知有门没有。学期将尽,好几个paper要写。忙得要死,倒也没心思发愁。
现在益发的想念Ph.D.了,要不我们吃这苦为什么?也许苦尽甘来。人家说嘴甜的waiter一天拿个百八十块不成问题。除了干刷碗,有一个地方让我干见习waiter,钱很少,不过可以长个见识。鲁智深还管过菜园子呢。我现在就盼有个学校给我钱,辞了这些鸟事不干。
阳公,人都说美国是中国人端盘子洗衣服的地方,我看大家都不能免俗。不知你干了没有。既然我都干了,你不妨也去干一伙,免得将来回国你嘴上有个说头,好像高我一等。
不过我去打工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我上一门人类学课,教授要我写中国餐馆。上次课上我说要去打工,他大喜:You’ll observe inside!大有不胜羡慕之意。所以咱这一去是高尚的学术活动。
毛姆有一篇论文谈侦探小说,他说有些小说家胡诌,还不如去厕所分发草纸,尽管这个职业会使人只能对人生做狭隘的观察,也是聊胜于无。我们到餐馆打工,就算也是狭隘观察吧,起码比分草纸高二英尺(要按阳公的身材,高得还要多些)。比侦探小说家高二级,岂有不高尚之理?
今天在餐馆,看见美国waiter吃剩菜,吃得津津有味。简直是一群猪。我要不把这些美妙情节写入paper誓不为人,哪怕教授给我F。
累得屁滚尿流。今天老婆通过了资格考试,气焰万丈。从泔水桶边归来,益发不乐也。
小波3月29日
(此信写于1985年)
四
阳公,阳夫人,你们好。
我们刚从欧洲回来,看到了很多惊人的景观,也吃了很多的苦。喷气时代亦如水浒上所说,行远路要吃癞碗,睡死人床。
此行发现英国与欧陆截然不同,又古板又整齐,不过穷得很。法国人贪大求洋,拼命摆排场,追尖端,就没看见卢浮宫已经被烟熏黑了。意大利到处是古迹和贼。奥地利和德国没有不守规矩的人。荷兰干净漂亮。比利时又破又烂。你们夫妇同游欧洲时,有几处去不得。法国的尼斯(法国女郎游泳不着上装的),还有希腊、南斯拉夫的裸体浴场,晓阳到了那儿就回不来了。

我二人到处住学生旅馆、青年会,买了火车通票到处逛,旅费尚称便宜,只是吃不好。北欧气候阴冷,我却毫无防备,冻得发了气管炎。回来后连日低烧,腰围也缩了几寸,真是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