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第8/9页)

逝者们或许会说“是的”,尽管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活着的人们却肯定会高声喊道:“不!”后一种反应在伦理上的暧昧原本是可以搪塞过去的,若非由于它立足这样一个荒谬认识的话,即发生在第三帝国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并非如此。在德国持续了十二年的一切,在俄国则延续了七十年,所付出的代价,无论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所付出的代价,则几乎高出五倍。对于革命的东亚诸国、柬埔寨、伊朗和乌干达等国而言,这样的比例似乎也不难形成,因为,在统计人的损失数量时,他们的种族属性是不起作用的。不过,如果说我不愿意延续这条思路,那是因为这相似过于醒目,令人不适,因为这样会过于轻易地犯下一个方法论错误,即将这种相似发展成为一个可被认可的证据,用以佐证之后的法则。

我想,历史的唯一法则就是偶然性。一个社会或一个人的生活越是规范,便会有越多的偶然性被排挤。这种情况持续得越长,便会积累起越多被忽略的偶然性,而在我看来,偶然性会索取自身权利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我们不应赋予某一抽象的思想以人的特质,但是,一位诗人曾经说过:“记住,火与冰/距温适之城/绝不超过一步;那座城/对两者都是一瞬。”[15]因此,我们应该倾听这一警示,因为如今,这座温适之城已发展得过于庞大了。

这是理解历史法则的最佳途径。如果历史终将如其所愿被纳入科学,那么历史就必须清楚地了解其探寻之实质。如果存在某个关于万物的真理,这真理大约也有其非常黑暗的一面。考虑到人类的新来者身份,也就是说,世界出现在人之前,因此,关于万物的真理注定是非人类的。因此,关于这一真理的任何探究均近乎一种唯我论练习,差异仅在于紧张和勤奋的程度。就这一意义而言,那些表明了人类之无足轻重的科学发现(更遑论他们诉诸的语言了)就比当今历史学家们的结论更接近于那个真理。或许,原子弹的发明就比青霉素的发明更接近于那个真理。或许,同样的话也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种得到国家支持的兽行,其中就包括战争和种族灭绝政策,也包括那些自发的民族运动和革命运动。不理解这一点,历史就永远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猎,猎人们就是那些具有神学嗜好的历史学家或具有历史嗜好的神学家,热衷于赋予他们的战利品以人的相貌和神的意图。但是,探究的人性化似乎并不能赋予其研究对象以人性。

去做一名游牧者的最好理由并非清新的空气,而在于摆脱社会的理性主义理论——这一理论以对历史的理性主义阐释为基础;因为,面对社会和历史的理性主义态度就是在无忧无虑地逃离人的直觉。一位十九世纪的哲学家能这样做。而你们却做不到。如果无法在肉体上成为游牧者,那也至少应在思想上成为游牧者。你无法拯救你的皮肤,但是你可以拯救你的思想。应该像阅读小说一样来阅读历史,即阅读故事,阅读任务,阅读场景。简言之,阅读其多样性。

在我们的意识中,我们通常不会把法布里斯和拉斯科尔尼科夫联系在一起,不会把大卫·科波菲尔和娜塔莎·罗斯托娃联系在一起,也不会把冉尔让和克莱丽娅·孔蒂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均大致属于同一世纪的同一时期。我们不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关联。不同的世纪之间也没有关联,或许仅有朝代的延续和交替。历史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其馆藏文学作品的差异更多地在于它们的风格而非它们的主题。以一种宏大方式思考历史暴露出的是我们的自我膨胀——读者自诩为作者。要想给这些书卷做卡片索引——更不用说将它们彼此联系了——只能通过花费时间去阅读它们来完成;无论如何,这要花费我们的脑力。

此外,我们对小说的阅读大多是飘忽不定的,有的小说自己找到了我们,有的相反。在这项活动中左右我们的既有我们的趣味,也有我们的休闲环境。可以说,我们在阅读时就成了游牧者。历史也应如此。我们只需谨记,线性思维作为一种叙述手法,一种修辞,对于历史学家的手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16],但它对于历史学家的受众而言却是一个陷阱。孤身一人落入这个陷阱是可怕的,众人一同落入这个陷阱则是一场灾难。

一个个体,尤其是一个游牧的个体,能较集体更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前者可以做三百六十度旋转,后者却只能看到一个方向。一个游牧者,一个个体游牧者,其最大的快乐之一就是用他自己的独特方式去构建历史,去构筑他自己的古希腊罗马时期、中世纪或文艺复兴,他可能依据年代顺序,也可能不按年代顺序,肆意妄为,只是为了把它们都变成自己的东西。要想同时生活在很多世纪之中,这其实是唯一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