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总统书[1](第2/4页)

他们被证实是错了,而您是对的,我再重复一遍,这无关紧要。他们当时剔除了你,因为他们曾为相对主义和利己主义所左右,而在我看来,正是同样的信条帮助他们在如今新的情形下也顺风顺水。作为健康的大多数,他们无疑在您的天鹅绒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这场革命归根结底声张的恰恰是利己主义,就像民主制由来已久的作为。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担心它也的确如此,他们便已经为他们之前过分的谨慎向您还债了,而您如今掌控了一个与其说是您的,不如说是他们的社会。

这里没有任何不当之处。不过,事情也完全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当然是对您而言,而不是对他们而言(这场革命能够如此天鹅绒,是因为暴政在当时穿的是毛料而非装甲,否则我就不会有这份权利来评论您的演说了)。因此我想说的是,您在引入不便的概念时,很可能有些词不达意,因为利己主义,无论个人的利己主义还是国家的利己主义,从来都是以他人为代价的。一个更好的概念是人心的庸俗,总统先生,可是这么一来,您的演讲就无法得出一个响亮的结论来了。讲坛会对我们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我们应该对此进行抵制,无论是否身为作家。由于我并不曾面临您的任务,我此刻便想把您的讨论带至我认为合适的地方。我不知道您是否会赞同结论。

您在第二段的开头说道:“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民主世界的主要噩梦就是共产主义。如今,在它开始像雪崩一般解体的三年之后,它似乎被另一场噩梦所取代,这场噩梦就是后共产主义。”然后,您相当详细地描述了民主世界如今对生态、经济、政治和社会灾难作出的种种反应,而这些灾难的发生地之前却被人们视为风平浪静的地方。您将这些反应与对您带来的“不适”作出的反应相提并论,认为这样的立场会导致“脱离现实,并最终与现实妥协”,“这会导致绥靖政策,甚至助纣为虐。这种立场的后果甚至就是自杀”。

正是在这里,总统先生,我认为您的这个比喻让您露馅了。原因在于,无论共产主义的噩梦还是后共产主义的噩梦都不能归结为不适,因为它过去、现在以及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仍将帮助民主世界让“恶”外在化。而且还不仅仅是民主世界这样做。对于曾生活在这场噩梦里的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尤其对于那些与这场噩梦战斗过的某些人,它的存在是一种可观的道德满足之源泉。因为,那些曾与恶战斗或抵抗过恶的人几乎能自动地把自己当做好人,不会再进行自我分析。因此,如今或许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我们和整个世界,无论是民主世界还是非民主世界,应该将“共产主义”这个词从东欧人的生活现实中抹除,这样人们才能意识到,那种现实过去和现在都是一面镜子。

因为人类之恶始终存在。地理名称或政治术语提供的并非一架望远镜或一扇窗户,而是我们的自我映像,亦即人的负面潜能。在我们那块土地上长达三分之二个世纪中发生的巨大事件,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共产主义”。通常而言,标签丢失的意义远胜过它们表达的意义,就数千万人被杀、多个民族的生活均被摧毁这样的事实而言,这个标签就更无意义了。尽管刽子手和牺牲者的比例有利于后者,但是考虑到当时技术条件的落后,我们那个王国发生的事件之规模仍表明,前者的数量也可能达到数百万,更不用说还有数百万帮凶了。

说教不是我的强项,总统先生,更何况您还是一位改变了信仰的人。用不着我来告诉您,您所谓的“共产主义”是人类的堕落,而非一个政治问题。这是一个全人类的问题,我们这个物种的问题,因此便是一个长期持续的问题。无论作为一位作家还是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您都不该使用这样一个术语,它遮蔽了人类之恶的现实——我还要补充一句,这个术语就是由恶发明的,目的就是为了遮蔽恶的现实。您也不该将它称为噩梦,因为人类的堕落并非一种夜间活动,至少在我们这个半球不发生在夜间。

如今,“共产主义”一词用起来依然很方便,因为“主义”表示一种既成事实[3]。尤其是在各斯拉夫语言中,如您所知,“主义”指的是某种具有外国意味的现象,如果一个词以“主义”结尾,这指的就是一种社会制度,这种体制会被视作一种强加。的确,我们那个特定的“主义”不是在伏尔加河畔或伏尔塔瓦河畔被杜撰出来的,尽管它在那儿以非同寻常的力量开花结果,但这个事实并不能证明我们那片土壤特别肥沃,因为它在不同的维度和其他截然不同的文化区域也开出了同样繁茂的花朵。这表明,我们的“主义”与其说是一种外来的强加,不如说是一种有机的起源,这起源甚或是无处不在的。因此人们应该能想到,无论是民主世界还是我们自己,与其高声呼吁相互“理解”,还不如来一点自我反省。(“相互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您打算为这种理解采取什么步骤呢?或许是谋求联合国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