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4页)

我这么说的一个证据便是下一诗节中季节的不确定性。我猜想这是秋天,因为之后的两节诗分别描写的是夏天和冬天,而且这句里无叶的荆棘似乎凋零了。这种次序在哈代这里显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是一个技艺高超、深思熟虑的诗人,你们可能会想,他完全可以按照传统的方式来排列四季。不过无论如何,这第二节诗写得十分优美。

一切都始于另一个由多个咝音组成的词组“像眼睑无声地一眨”(like an eyelid's soundless blink)。这又是一个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假设,但我倾向于认为,“像眼睑无声地一眨”是对彼特拉克的“人的一生短过眼睑的一眨”[25]的借用,如我们所知,《身后》的主题就是一个人的死亡。

不过,即便我们不去关注这里的第一行以及其中的出色停顿,不去关注停顿之后的“眼睑”(eyelid's)和“无声”(soundless)两词之间那两个瑟瑟作响的s以及词尾的另外两个s,我们在这里仍收获颇丰。首先,我们看到一个典型的电影慢镜头,“一只身披露珠的苍鹰掠过暗影”(The dewfallhawk comes crossing the shades to alight)。鉴于我们的主题,我们必须注意他选用的“暗影”(shades)一词。我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就能更进一步地思考这只“身披露珠的苍鹰”(dewfallhawk),尤其是“露珠”(dewfall)。我们或许会问,在眼睑的一眨和前面的“暗影”之后出现在这里的露珠有什么用呢,莫非是一滴深藏的泪水?在“落上一丛被风扭曲的荆棘”(to alight/Upon the windwarped upland thorn)一句中,我们难道听不出某种被束缚或被压抑的情感吗?

我们或许听不出来。我们或许只能听到一堆重音,至多只能在“up/warp/up”的词组中想象出风吹灌木发出的响声。在这一背景中,非人称的、无动于衷的“凝望者”(gazer)一词便是描绘旁观者的合适方式,这位旁观者不具任何人类特征,仅为一种视力。“凝望者”用在这里很合适,因为他正在观察我们这位说话者的缺席,因此后者无法对他作细节描写:可能性是无法十分精确的。那只苍鹰亦如此,它拍打着眼睑般的翅膀掠过“暗影”,同样也在穿越这片缺席。叠句式的“这场景他生前一定十分熟悉”(To him this must have been a familiar sight)最具穿透力,因为它具有双重作用:苍鹰的飞翔在这里既是真实的场面,也是死后的景象。

就整体而言,《身后》之美就在于其中的每件东西均可翻番。

我相信,接下来的一节写的是夏天,第一行中的“飞蛾舞动的温暖”(mothy and warm)这两个词所具有的可触摸感便能让你们震惊,由于它们之前还有一个大胆的停顿,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不过,说到大胆还必须指出,只有一位非常健康的人方能对自己逝去那一刻的漆黑夜色作如此冷静的思索,如我们在“如果我的离去是在一片飞蛾舞动的温暖夜晚”(If I pass during some nocturnal blackness, mothy and warm)这一句中之所见。更不用说他对于停顿所持的这种更为随意的态度了。 “夜晚”(nocturnal blackness)之前的“一片”可能是此句中惊恐的唯一一处表露。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一片”(some)一词也是一位诗人在保持其格律时可以使用的一块现成的砖石。

不过,这一节里最成功的句子显然还是“当一只刺猬偷偷钻过那片草地”(When the hedgehog travels furtively over the lawn),而这一句中最好的词自然就是“偷偷”(furtively)。其余的一切则稍稍显得有些缺乏生气,无疑也较为平淡,因为我们这位诗人显然想用他对动物王国的同情来博得读者的好感。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主题的作用下读者已经站到诗人一边。再说,如果有人真要在这里探个究竟,那他还是可以问一问那只刺猬是否真的身陷险境。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没有人会吹毛求疵。可这位诗人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他素材不足,于是在他的六音步诗行前又加上了三个音节(“有人会说”〈One may say〉),这部分地是因为,他认为言辞的笨拙能表现出温情,部分地则是为了延长这位濒死者的时间,或曰他在人们记忆中的留存时间。

在描写冬天的第四节里,这首诗开始直面缺席。

 

如果他们听说我终于长眠,站在门口,
他们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
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有这样的思绪吗:
“对于这些奥秘他曾独具慧眼。”

 

首先,“终于长眠”(stilled at last)既语气委婉地暗指这位正在与他这首诗道别的作者,同时也暗指逐渐归于沉寂的前一节诗。借助这一方式,比“邻居们”(the neighbours)、“凝望者”(a gazer)和“有人”(one)为数更多的读者被引入文本,并应邀在“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Watching the fullstarred heavens that winter sees)一句中扮演角色。这一行诗非同寻常,这里的自然细节惊世骇俗,实为罗伯特·弗罗斯特之先兆。冬日的确能见到更多的“天空”(heavens),因为冬日里树木光秃,空气纯净。如果这天空中布满星辰,那么它——冬日——见到的星星便也更多。这一行诗是描写缺席的神来之笔,但哈代先生还想再强化一下效果,于是就有了“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涌起思绪吗”(Will this thought rise on those who will meet my face no more)。“涌起”(rise)一词把月亮的温度传达给了这位“终于离去”的人那或许冰冷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