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乡(第3/3页)

他细声慢语地答道:“那是你们的事。”

我问:“附近有旅馆吗?”

他说:“我不知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必须马上离开此地。你们必须住到指定的外国人允许居留的旅馆,外国人不能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我想我千万得管好我的两只手,免得一不留神它们扯开大巴掌照那脸上掴过去。还好我先生遵守诺言,气得眼珠子更蓝了,却始终不吱一声。

我说“现在十二点半了,我明天一早——六点就搬,不行吗?”

他说:“你们必须现在搬,否则我们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先生再也挺不住,大吼一声:“保证我们的安全,就是让我们睡在马路上吗?!”

三位都吓一大跳。他那一口远比他们标准的中国话大出他们所料。

我只得给各家旅馆打电话,看看谁肯在这个时辰收容我们。终于找到了玄武宾馆。

我对仍杵在面前的三位长官说:“请你们出去,我们得换衣服和收拾东西。”

年长的警察说:“要快些,你们不离开,我们也不会离开的。”他根本意识不到我刚才的话里有要他难为情的意思。

我们拖着行李从弄堂走出时,各个黑洞洞的门窗里都有人头人脸。我顿时想,他们对于别人的风化问题非常在乎。

到了玄武宾馆,我们仍无落足之地。因为我们没有护照,我们的护照叫一位朋友拿了去,代我们买去北京的机票了。给朋友打电话,他说他买不来机票,买票的是朋友的朋友。

“没有护照,我不能给你们开房间。”柜台小姐说。虽然也不善,但比之一张半老警察脸还是受看得多。

“我们已经很累了。”我说。

“我们已经很累、很累了。”我先生说。

我先生的话显然被理会了。小姐指指大厅一头:“你们可以在那边的沙发上休息。”她表情说:我已经再慷慨没有了。

我们看看没戏,只得拖着行李挨到墙边沙发上,休息。

早晨四点,朋友取回了护照,我们才被赐了间房。我先生却整个地没了觉,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又一瓶啤酒,边喝边给南京市长写信。

我们回到美国,跟朋友们嘻哈地讲这事,都当笑话听了去。

我们现在还记着那位为首的警察的名字,不知他现在可还忙着为国家除害,夜闯民宅,捉奸捕盗。但愿他那正义感是真的。

我渐渐不再讲这事,因为我渐渐发现它的不好笑。无奈的是国还是自己的,因为家在那里头,不回去不成。我常对许多不懂中国的人说:中国在一天天好起来,你们该去看看。我这样说时,企图笑得真切并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