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颂(第2/3页)

在管先生逝世十年之后的1977年,正是这首有两千年历史的《流水》,被刻在旅行者2号航天器上装载的“地球之声”金唱片里,成为其中最长的一首乐曲,也是唯一的中华乐曲,和其他二十六首曲目一道飞向了遥远太空。据说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听了《流水》之后,认为这首七分半钟的曲子是不能割裂的,而又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很久很久以后,地球已然不在,而管先生的《流水》还能够感动宇宙中的生灵吧?

古琴,左手按,右手弹,用的是指尖和指甲。若只用指甲,“啪啪”的声音太刚。可若只用肉,声音太柔、太闷,甚至听不见。所以弹琴讲究的是半甲半肉,刚柔相济。手端与弦相触只在瞬间,非常快,听者也就分不清是甲是肉了。数十年的弹琴使管先生的指甲完全退化,纤细的琴弦愣是把他的指端磨出了坚硬的肉茧,仿佛是甲和肉天然融合在一起,反倒是自然天成的刚柔相济了。

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琴人,其实也是业余的。在家道败落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管先生没有钱而只剩下画画和弹琴的本事。画是可以卖钱的,于是他卖画,卖扇面,甚至画过幻灯片。会修琴,当然懂木漆,于是他给别人修理旧家具、旧漆器挣钱。在老北京,玩儿琴的从来就没有职业艺人。琴对他来讲可以是雅玩,是修养,而唯独不是职业,也不是谋生手段,当然更不会入歌舞场卖艺。琴人只在感触极深时才会去弹琴。他们的琴艺也只呈献给能理解他的人,而不能去变成钱。

弹琴是一种境界,听琴同样是一种境界。琴音入心之时,听者会觉得有一处纯净的幽泉汩汩而出,仿佛与身体里某个叫“松弛”的机关共振,瞬间开启了一种安宁的状态。弹琴和听琴都是极讲究的事情,而精于此道的人也都是内心高贵的人。他们或许现在很穷,但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精神贵族的派头和文人的影子。他们深信“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权贵们请他们弹琴也必得在相互尊重的氛围下大家一起玩儿。即使有些馈赠,也不能明码标价。若真是有了标价,那琴家也就真不乐意弹了。而所谓的雅集,也只限于三五知己。要是有陌生人在场,是不会轻易弹的。必得先坐下来喝茶攀谈,若是投机,再摆琴,焚香,弹奏。若不对路子,也就找个托词婉言谢绝了。因为,琴声是无处逃心的。琴者的情绪、心思,乃至气质、品性,会听的人全听得出来。谁又肯轻易对陌生人抛露心声呢?

改变这一局面的是成立于1947年的北平琴学社。受现代文化思想影响,几位当时的琴家组织了这个社团,广泛联系琴友,定期组织交流,让古琴的演奏和欣赏充满了新气息。1954年,在政府的支持下琴社改名为“北京古琴研究会”,对古琴进行系统整理和整体性研究。比如其中的査阜西先生,曾提着录音机走遍全国,录制了几百首各地琴师弹奏的曲子,对古琴曲谱的挖掘下了苦功。而他们的牵头人是著名的画家、琴家溥雪斋先生。

琴界把浦雪斋先生尊称为浦老。他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教授美术。作为惇亲王奕的孙子,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浦老一直保持着旧贵族的气质。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他还会穿上银灰色长袍,脚蹬千层底布鞋。在院子里听琴的时候,他还要郑重其事地在脚底下垫上块毯子。护国寺附近的一所老宅院是北京古琴研究会的旧址。当初,推开那扇朱漆大门,光影里,躺椅上,人们每每见到一位银须老者倚在其中眯缝着眼悠然地前后摇曳着,偶尔端起茶几上鎏金镂空茶托里那个精致的茶碗喝上一口茶。淡淡的茶香和院子里的花香融在一起,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

这样的人自然逃不脱“文化大革命”的批斗。1966年8月的一天,目睹了心爱的字画当场被烧,传世古琴当场被砸之后,73岁的浦雪斋不堪凌辱离家出走。有人说他投河自尽了,也有人说他藏在了祖宗的东陵里。一代名流不知所终,永远融化在天地大荒之间。给世人留下的,只有一曲清俊高雅的《鸥鹭忘机》。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

最近几年,古琴之风一下子在北京兴盛以来,有了职业的演奏者、职业教师,而更多的是普通爱好者。诚然,一片纯洁留不住,繁华都市中的习琴者和教琴人抱有各种不同的目的。其中确实也不乏确想追寻古琴真谛的人。那缥缈的天际之音可以给以嘈杂都市里终日繁忙的人们片刻安宁,给他们的躯体注入一种淡定的力量。他们未必能学多少曲子,但古琴真正传达给人的恰恰并不是曲子,而是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