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6)(第2/3页)
拋开结局的束缚
卡繆的《异乡人》(Létranger)中,讲述的是在法国发生的真实事件,Létranger这个字中文译為「异乡人」,其实就是孤独者的意思。故事叙述法国青年对一个阿拉伯人开了六槍,被当成谋杀犯送进监牢,但所有的审判都与他开这六槍无关,而是举证他在為母亲守丧时没有掉泪,在母亲的丧礼上,他未依礼俗反而打了一个花俏的领带,以及在母亲丧礼后,他便带女朋友到海边度假,并发生性关系。诸此种种便成為他获判死刑的罪证。
行刑前,神父来了,告诉他要做最后的祷告和懺悔,灵魂还有机会上天堂。这个青年骂了一句粗话,说:「我就是开了这六槍,不要说那麼多了!」
如果大家有机会再去翻这本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就会发现最后一章写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车在黎明时出发,看见天上的星辰,他说他从未感觉到生命是如此饱满,他忽然变成整部小说歌颂的英雄——从儒家和群体文化的角度来看,实在很难去认同杀人犯变成英雄的故事,这部小说在国外会得奖,但若是在国内,可能直至今日都无法获得肯定,因為它的内容违背世俗的标準。
在国内不会有人以陈进兴為主角,最后还把他写成英雄,然而,小说的好或坏,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生命形式的问题。这个形式裡的孤独感、所有特立独行的部分,会让人性感到惊恐,应该有个小说家用文字去呈现他生命裡的点点滴滴。然而,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甚至觉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独面,人会变坏。
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大人会说:「这本小说不能看,看了会变坏。」我认為,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悯。
在陈进兴这则新闻裡,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他被槍毙后尸体送去摘取器官的过程,如果我要写小说,大概会从这一段写起。他对我而言,还是一个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我也要反驳群体文化中不知不觉的约束,使这些特立独行的议题无疾而终。
我用「议题」而不是用「主角」,因為我们总认為「主角」一定是个好人。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常常会在最后结局时,出现一行字:这个人作恶多端,终难逃法网恢恢。后来我再去看这些电影,发现那个主角已经逃走了,只是在当时的观念裡,不加上这一句结尾,观眾不能接受,因為恶人要有恶报,好人要有好报。
如果我们用先入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文以载道」时,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只剩下结局。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是如此,先有结局,而且都是制式的结局,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同胞。
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当我自己在写小说时,我便得对抗自己从小训练出来「先有结局」的观念,而是假设自己就是小说裡的人物。这是往后我写作的一条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个人,而是整个台湾在经歷这麼多事件后,足以成熟地让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结局决定一切。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小学生写作文,已经不写拯救大陆同胞的八股教条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怀疑。事实上,今日社会事件的报导,甚至在餐厅裡听到的对话,都还是先有结局。一到选举时更明显,都是先有结局再搜罗证据,如果真是这样,人民的思考在哪裡?从过去到现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从一个权威的体制裡跳出来,觉得过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气得跳脚,以為跳向另一个极端。可是你仔细看,他跳脚的方式和当年某个伟人去世时跳脚的姿态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他还是用同样的情绪在跳脚、在哭,只是偶像换了另外一个东西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人民的思考在哪裡?
个体的独立性应该表现在敢於跳脱大眾的语言、说出怀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结局或结论。我相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孤独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於说出不一样的话,但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结局;如果你认為这是结局,就会以為「他只是
在作怪」,当你拋开结局的想法时,才能理解对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逻辑(logic)一词源於希腊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从正面,我从反面,以后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面倒的意见,思考便无由產生。我相信,好的文学要提供的就是一种「触怒」。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裡,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裡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睞——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