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思维孤独(4)(第2/3页)
衝突发生了,李君这个艺术家也不是好惹的,他脱了上衣在猪脚模型前拍照,做出被迫害状,贴出很多大字报(有一段时间,台湾很流行表现出这种受迫害的感觉),等到城市领袖出面处理。城市领袖信基督教,很聪明,他觉得这个城市根本是一个无可救药、堕落、败德的城市,可是因為他是城市领袖,必须做出一个让大家有信心和有希望的姿态,所以他每天早上去晨泳,让大家看到他对生命非常乐观。当别人问他,对於艺术家与会计人员的抗争,有什麼看法时,他不直接回答,只说:「地方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可以埋没了。」
这句话是什麼意思?大家猜到最后,觉得他是要保护这个艺术家,所以一隻猪脚通过了。
台湾很多新闻事件不就是如此?在领袖讲了一句大家似懂非懂的话以后,就会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而事件就在荒谬的结论下,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愈滚愈大。
最后万镇完成了一座铜製的猪脚塑像,两千七百四十一隻猪脚紧紧拥抱在一起。在塑像揭幕那一天,艺术家李君剪掉了辫子,穿上了西装,因為他觉得受到领袖宠爱,应该要比较像个中產阶级吧。
这一段的灵感来自报纸上的真实事件,当时台湾有个画家,遇到我们岛屿领袖说:「你们艺术家為什麼老是不穿西装?是不是没有西装?」领袖送他一套西装,这个艺术家以后就常常穿西装了。看到这则新闻时,我觉得好惨喔,那百分之零点一的特立独行都没有了。
特立独行的困难在於只要一点点不坚持,就放弃了。因為这个社会裡,有一个耶和华,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权威,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如果你希望自己受到耶和华的恩宠,他摸摸头你就很高兴,你自然会开始放弃身上跟他不同的地方。
小说裡的艺术家,当然不懂「无用之用」,他最后放弃了。扮演了领袖要他扮演的角色,从这个时候开始,他那由两千七百四十一隻猪脚构成的艺术品,丧失了意义。
无人理解的孤独
思辨本身并没有很困难,只要你不把每个问题都变成了是非题或者选择题。
思维开始於「无」,这是庄子最爱讲的一个字。无中生有,对哲学家、思维者而言,所有的「有」意义不大,真正有意义的是「无」。不管是老子或庄子,都重视「无」远超过「有」。无,為万物之始。所有的万物都是从无开始。而在思维时,「无」代表的就是让自己孤独地走向未知的领域,那个还没有被定位,没有被命名的领域。由你
為它命名、為它定位。如果你是真正的思考者,你命名完就走了,你必须再继续出走,因為前面还有要再继续探索的东西。庄子说:「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人活着,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他的知识是无限的,意思是说你怎麼学都学不完,你必须不断地航向未知的世界。
可是大部分的人半路就停下来了,不肯走了。唯有真正的思维者坚持着孤独,一直走下去。最后,那个孤独的人,走在最前面的人,他所能达到的领域当然是人类的最前端。
所以,思维的孤独性恐怕是所有的孤独裡面最巨大的一个
任何一个社会皆是如此。当你坐着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绝对保有一个巨大的自我的孤独性。所有的思考者,不管是宗教裡的思考者、哲学裡的思考者,他的孤独性都非常大,像苏格拉底,柏拉图将他描述為一个绝对的孤独者。他赞成民主,他坚持民主,他坚持用民主的方法做一切的决定,最后这个民主的方法决定他必须要喝毒药死掉,大家都知道他的下场。学生对他说:「你可以逃走,不要接受这个民主,因為这个民主是有错误的。」可是苏格拉底决定要喝下毒药,他成為歷史上巨大的思维孤独的牺牲者。民主不见得都像我们想的那麼理想。苏格拉底留下自己的死亡,让所有的民主崇拜者对民主做多一点的思考。
宗教哲学家亦会陷入巨大的孤独中,如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进入自己的冥想世界,那是旁人无法进入的领域,无法领会其思维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麼样的过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艺术的创作上
也是如此。耳朵聋掉之后,贝多芬在没有声音的世界裡作曲;莫内在八十岁眼睛失明之后,凭藉着记忆画画,他们都变成绝对的孤独者,是相信自己的存在与思维,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理解的那种孤独。
登山可以体验这种孤独感。登山的过程中,会愈来愈不想跟旁边的人讲话,因為爬山很喘,山上空气又很稀薄,你必须把体力保持得很好。爬山的人彼此之间会隔一段蛮长的距离,很少交谈。行进中,你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呼吸。休息时,则是完全静下来,看着连绵不断的山脉,浩浩穹苍,无尽无涯,那种孤独感就出来了,孤独感裡还带点自负。你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跟所有周边的存在,形成一种直观的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