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26/27页)
目断长空迷津渡。泪眼倚楼,楼外青无数。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常驻。
事实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的时候对我掩不住她的一缕乡愁。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季淑就织毛线。她的视神经萎缩,不能多阅读,织毛线可以不太耗目力。在织了好多件成品之后她要给我织一件毛衣,我怕她太劳累,宁愿继续穿那一件旧的深红色的毛衣,那也是她给我织的,不过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开始穿那红毛衣的时候,杨金甫还笑我是“暗藏春色”。如今这红毛衣已经磨得光平,没有一点毛。有一天她得便买了毛线回来,天蓝色的,十分美观,没有用多少工夫就织成了,上身一试,服服帖帖。她说:“我给你织这一件,要你再穿四十年。”
岁月不饶人,我们两个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她这几句话引我想起英国诗人彭士(Robert Burns)的一首小诗: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John,When we were first aequent,Your locks were like the raven,Your bonie brow was brent;But now your brow is beld,John,Your locks are like the snaw,But blessings on your frosty pow,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John,We clamb the hill thegither,And monie a cantie day,John,We've had wi'ane anither:Now we maun totter down,John,And hand in hand we'll go,And sleep thegither at the foot,John Anderson my jo!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你的头发黑得像是乌鸦一般,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我们是在一起过的:如今我们必须蹒跚地下去,约翰,我们要手拉着手地走下山去,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地走下山”。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季淑怵上楼梯,但是餐后回到室内须要登楼,她就四肢着地地爬上去。她常穿一件黑毛绒线的上衣,宽宽大大的,毛毛茸茸的,在爬楼的时候我常戏言:“黑熊,爬上去!”她不以为忤,掉转头来对我吼一声,做咬人状。可是进入室内,她就倒在我的怀内,我感觉到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们不讳言死,相反地,还常谈论到这件事。季淑说:“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有个先后。先死者幸福,后死者苦痛。她说她愿先死,我说我愿先死。可是略加思索,我就改变主张,我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我来承当吧!”她谆谆地叮嘱我说,万一她先我而死,我须要怎样的照顾我自己,诸如工作的时间不要太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琐节她不曾想到。
我想手拉着手地走下山也许尚有一段路程。申请长久居留的手续已经办了一年多,总有一天会得到结果,我们将双双地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遭。再过两年多,便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在可能范围内要庆祝一番,我们私下里不知商量出多少个计划。谁知道这两个期望都落了空!
四月三十日那个不祥的日子!命运突然攫去了她的生命!上午十点半我们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场去买一些午餐的食物,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送医院急救,手术后未能醒来,遂与世长辞。在进入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重复地对我说:“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她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我,她没有顾虑到她自己的安危。到了手术室门口,医师要我告诉她,请她不要紧张,最好是笑一下,医师也就可以轻松地执行他的手术。她真的笑了,这是我在她生时最后看到的她的笑容!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我说这是命运,因为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问天,天不语。哈代(Thomas Hardy)有一首诗《二者的辐合》(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写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豪华邮轮铁达尼号在大西洋上做处女航,和一座海上漂流的大冰山相撞,死亡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在时间上空间上配合得那样巧,以至造成那样的大悲剧。季淑遭遇的意外,亦正与此仿佛,不是命运是什么?人世间时常没有公道,没有报应,只是命运,盲目的命运!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地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地独自继续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