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窄门(第3/4页)
市民们纷纷高呼:“谁能念书认字,就打死谁!”“谁想溜走,就打死谁!”“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个贵族!吊到灯柱上!吊到灯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头擤鼻涕!把他吊到灯柱上!”然后,那个卢梭的信徒、道德纯洁到与死神一样“谁都无法收买”的罗伯斯庇尔登场了,面对一片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嚷,他的回复是:“以法律的名义!”市民反问:“法律是什么?”罗伯斯庇尔答:“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市民答:“我们就是人民,我们不要什么法律;‘所以’我们的这种意志就是法律。”从这个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千万不要相信人民!在人民尚未准备好之前,不要发动人民!
在政治体的意义上,现代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建立民主制。然而,就像解放不一定带来真自由,革命也不一定带来真民主。民主质量的好坏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民是否准备好了。可是问题的另一面在于,人民只能是被其制度的性质所造就的那个样子,如果各种犬儒主义和政治冷漠恰恰是这个制度所造就的结果,那么不改变制度,就不可能真正激发和培育人民的民主精神和公民德性。认为革命要想收获龙种就只能坐等人民完全准备好了之后,就像是告诫一个从来没有下过水的人千万不要游泳,因为你还不会游泳,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
四、诉诸价值而非仅仅诉诸利益
两个鞋商到非洲考察,一个回来说:没戏!那里的人从来不穿鞋!另一个人则说:有戏!那里的人从来不穿鞋!悲观者的根本问题在于现实,太现实了,最终一路滑向“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个大俗套。革命总是需要一点点乐观主义精神的,否则何来“革命乐观主义”这个词语?现代商业社会里,很多需求是被创造出来的,创造需求就是创造商机;现代政治世界中,很多观念也是被改变过来的,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世界。
读《旧制度与大革命》可知,当时法国人民服从统治者是出于习惯而非出于意愿,这是一种坏的服从,除此之外,还有出于恐惧而非出于意愿的服从,以及出于利益而非出于意愿的服从。出于习惯的服从是真睡,出于恐惧的服从和出于利益的服从则是装睡,前者被迫,后者不但心甘情愿可能还暗自窃喜。三种服从的可能中,出于利益的服从最糟糕,因为真睡可以被叫醒,被迫的假寐有一天会忍无可忍,而心甘情愿的假寐却永远都无法被叫醒。利益之争的确可以引发革命,但唯有价值之争才真正成就革命。因为只要还停留在利益之争的层面,就是可以用人民币收买的人民内部矛盾,而一个可以被收买的民族就不值得拥有革命的果实。
观念的塑造和改变绝非一日一夕之功。独立战争前,美利坚的人民已经在过去的150年里逐渐培育出了基本的权利意识和自治精神。独立战争前,大不列颠帝国颁布的《糖税》、《印花税法》只是温柔一刀,与苛政猛于虎毫无干系,殖民地人民的生活也未到水深火热的程度。今天的美国青年谈及独立战争时,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说:“都怪税太多!”事实上,当时的革命者只是借税收在说自由,是自由陷入了危机,而不是财产陷入了危机。对他们来说,“说财产就是说自由,恢复或捍卫一个人的财产权利,就等于是为自由而战”。
在相当意义上,美国革命乃是一场没有直接压迫的革命,它基于的是一个被夸大了的暴政想象,以及一场被放大了的自由危机。看看下面这些话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们有权力向我们征收一便士的税,他们也就有权力向我们征收一百万镑的税。”“那些未经自己或其代表同意而被征税的人乃是奴隶。”“我们自由的太阳进入幽黑的云层,一时带来了漫漫长夜的不祥之兆。”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对于自由的迷狂不仅是声嘶力竭的革命宣传,而且是深深改造了每一个普通人的基本信念。据说一位参加过康克德之战的革命老兵,在耄耋之年接受采访时承认自己压根没有见过什么印花税票,也没有体会到茶税对日常生活的任何影响,他之所以参加独立战争,只是因为“我们一直是自由的,我们也想一直自由下去,但他们却不想让我们这样”。诉求价值而非利益才是美国革命之道。
1793年路易十六里通外国的文件被发现,愤怒的法国人把他们的国王投进巴士底狱,据说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路易十六感慨说:“是这两个人打垮了法国。”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伏尔泰,一个是卢梭。文人也许会在刺刀见红的革命中曝尸街头,也许会在尔虞我诈的政治角逐中注定头破血流,但是你无法否认的是,归根结底,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