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10/11页)

她从来是一个边缘角色。一个不可救药的异类。

7

薇依一生只为成为一个人。

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一篇回忆录中用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叫“最低纲领派”和“最高纲领派”,喻指不同的人生目标和人生态度。薇依无疑属于最高纲领派,因为她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自由的人,有尊严的人,一个为自己和为社会劳动着的人,一个具有道德良知,富于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你也许觉得诧异:这不是对人的基本要求吗?怎么会变成最高纲领呢?人类的全部悲剧就在这里。对现存的统治秩序的服从,已然使个体的心理和思维结构与集体历史和客观世界的结构趋于协调一致。人们的一切早已由国家,由别的集团或个人安排就绪;活着,行动着,只消听从别人或组织的命令和指挥。当被统治者习惯于用统治者的头脑思考时,实际上已经成了同谋,根本没有个人的行动纲领;即使有,最后也只能以放弃告终。外在的力量太强大了:权力、金钱、社会舆论、集体、荣与辱的范型,等等。作为个体,怎么能抵御这许多的压力和诱惑呢?所以都靠妥协为生。至于薇依,她是有着自己的目标的,为了到达这目标,始终保持了一种自觉,以最大限度地毁损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这种勇气是罕有的。蒂利希称作“存在的勇气”。

薇依的社会思想过于宏大,那是以人类的个体自由,即摆脱受奴役的状态为终极目标。可是,天性固执的她并不考虑目标可否实现,只是考虑是否具有合理性,只要是合理的,就必须服从。她把这种服从称作“自由”。

因为我心中的愿望

服从于你的愿望

我渴望着

完全的自愿

薇依多次强调“自愿”,因为唯有自愿,为社会解放而作的斗争,才能变成为自己而战。当斗争一旦成为自身的事情,苦难、痛苦和危险就将变得像面包一样不可缺少,在任何时刻里,都不会身处后方。

为了寻找一个真实的自我,正如薇依自己所说,她不仅丢掉了所有意愿,而且丢掉了整个自身的存在。因为斗争,剧烈的偏头痛始终伴随着她,而得不到治疗和休息;因为斗争,她舍弃了恋爱和婚姻,唯与人类订下白首之盟;因为斗争,等不及头白,便在孤独和痛苦中了结了一生。她由自己亲手折磨自己,由自己打断自己的生命行程,而且强迫打断。所谓一生,对她来说,亦不过短短的三十四个冬天罢了。

论意志,论勇气,薇依是过人的。但是,身为女性,她毕竟柔弱。你读读她的信,就会看出来,那里有一双澄激、锐敏,然而忧郁的眼睛在凝视内心的深渊。她曾经慨叹:“人类的痛苦中最令人可憎的是知之甚多,却无能为力。”其实,对一个人来说,拯救自己的能力恐怕是最缺乏的。关于薇依的最后的日子,传记有这样一段叙说:当她在寓所的地板上昏倒以后,一位女友凑巧赶到,立即找来烧酒使她苏醒,然后告诉她得出去找医生。这时,她低声央求道:“答应我,不要对别人说。”“这不行,”女友说,“你会无法工作的。”她哭了。这种生理学上的迅速反应,一定不是工作或治疗问题引起的,而是有一种情绪,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哀于顷刻之间弥漫了她的心!在她的一生中,应该有多少个像这样充满泪水的时刻!然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个永远穿着一件两个大口袋上衣,一双平底鞋,不歇地行动着、生气勃勃、坚忍不拔的女性!

照亮黑暗的光,最先穿透自己。在内心深处,薇依跟自己作战,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战胜。说她坚强,是因为她柔弱;一个柔弱的人,该拿出多少倍于常人的勇气去承受痛苦的考验呵!

呐喊着作战非常英勇,

但我知道,

更英勇是与自己胸中

悲哀的骑兵搏斗的英雄。

胜利了,民族不会看见,

失败了,人们不会发现,

没有国家会以爱国者的深情

瞧一瞧那弥留时的双眼……

与自己作斗争的这种艰厄,只有像狄金森一样生活在内心里的人,才会有大致相同的体验。“无始亦无终,呻吟也无用,因为我们生于他人的苦难里,而死在自己的痛苦中。”薇依把这所有一切都看作是一种必然性,所以,当她带着遍体鳞伤向世界告别的时候,依然保持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让我消失吧,以使我所目睹的这些事物变得更美好,因为它们将不再是我所见的那些事物。”她是这般安详、大度、英雄主义地走向黑暗,而把希望和光明留给了未来世界。

薇依去世时,曾经被当作一位神秘人物大事渲染,随即归于沉寂。没有谁窥探过死者的灵魂。只有为她送殓的寥落的几位朋友,背后还会谈起她,满怀敬意地称她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