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10/14页)
我向往聪明,我梦想自己是天纵之才,但你背过脸去,对我的陈述不予理会。你说:“孩子,我爱你,我何忍把这么锋刃的利剑给你?你会因而皮破血流,筋断脉绝的。你就用你那一点点小才干去努力、去困顿、去撞头、去验证吧!你在百思不辨、千思不解之余收获的心得,其实反而更能和世人对话。才高八斗之人如万丈瀑布,壮观虽壮观,其下却难于汲水。你就安心做一注小小山泉,涓滴不绝,可鉴可饮,不是也很好吗?”
“可不可以给我一张玫瑰花瓣堆叠的芳香软床?”
“我搞不懂你要那么奇怪的东西来干什么?”你说,“但我会给你甜美,如一坛陈年冬蜜的凝定睡眠。”
“赠我红宝石的坠子,让我的颈项因而华美璀璨!”
“偏不,”你说,“但我会让你家南面阳台的蝴蝶兰今年春天开出艳紫的云霞!”
“让我全然健康,无病无痛,这一点,总不算要求过分吧?”
“不,”你说,“我赐你友谊,你和你的朋友会因同病而相怜,且相恤相濡。”
四
美国诗人佛洛斯特曾有一首诗,谈及森林中有两条小路,他选择了一条,却不免好奇,如果踏上的是另一条路呢?会有更迷人的风景吗?会有更平坦的地面吗?会有更柔软厚实的落叶吗?会有更响彻云霄的鸟鸣或更为柔和芬芳的清风吗?
啊!我为我自己走过的路感谢,我也为我糊里糊涂踏上的另一条路而感谢。感谢我那些小小的心愿和祈祷,在一路行来之际曾蒙垂听成全,更感谢那些未蒙应允的夙愿。原来“心想事不成”也是好事一桩,原来“有求不应”也大可以另起佳境。原来另一条路有可能是更好的路,虽然是被逼着走上去的。
唐人张谓有句这样的诗:“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人生的途程不也如此吗?每一条规划好的道路、每一个经纬坐标明确固定的位置,如果依着手册的指示而到达了固然可羡可慕,但那些“未求已应”的恩惠却更令人惊艳。那被嘤嘤鸟鸣所引渡而到达的迷离幻域,那因一朵花的呼唤而误闯的桃源,才是上天更慷慨的福泽的倾注。
曾经,我急于用我的小手向生命的大掌中掏取一粒粒耀眼的珍宝,但珍宝乍然消失,我抓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是,也在这同时,我知道我被那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手里没有东西,只有那双手掌而已,那掌心温暖厚实安妥,是“未求已应”的生命的触握。
高处何所有——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超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了,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十六两制)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