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13/14页)
“还好,没有什么。”
“只进了一尺水。”
“我们家的水已经齐胸了。”
话题很愉快,余痛已不再写在脸上。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像负了伤仍然自豪的战士,去努力于恢复旧有的秩序。似乎大家都发现能有一张餐桌可供食,有一张干燥的旧床可供憩息是多么美好幸福的事。
菜场里再度熙攘起来,提着篮子的主妇愉快地穿梭着,并且重新有了还价的兴致。我第一次发现满筐的鸡蛋看来竟有那么圆润可爱。那微赤带褐的洛岛红,那晶莹欲穿的来亨,都像是什么战争中赢来的珠宝,被放在显要的位置上炫耀它所代表的胜利——在十一级的风之后,在十二级的水之后。
隔楼的琴声在久久的沉寂后终于响起,那既不成熟又不动听的旋律却令人几乎垂泪。在灾变之后,我忽然关心起那弹琴的小女孩,想她必然也曾惊悸过,哭泣过。而此刻,她的琴声里重新响起稳定而幸福的感觉,像一阕安眠曲,平复了日间的忧伤。
简单的琴声里,我似乎渐渐能看见那些山石下的死者,那些波涛中的生者,一刹那间,他们仿佛都成了我的弟兄。我与那些素未谋面的受难者同受苦难,我与那些饥寒的人一同饥寒。有时候,我甚至能亲切地想到几万年前的古人,在那个落地玻璃被吹破,黑暗中榉木地板上流着雨水的夜里,我便那么确实地感到他们的战栗,以及他们的不屈。我第一次稍稍了解那些在矿灾之后地震之余的手足。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流转,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悲哀在我的血管中翻腾。
于是学会了为阳光感谢——因为阴晦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平静而索味的日子感谢——因为风暴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粗食淡饭感谢——因为饥饿并非不可能。甚至学会了为一张狰狞的面目感谢——因为有一天,我们中间不知谁便要失去这十分脆弱的肉体。
并且,那么容易地便了解了每一件不如意的事,似乎原来都可以更不如意。而每一件平凡的事,都是出于一种意外的幸运。日光本来并不是我们所应得的。月光也未曾向我们索取过户税。还有那些焕然一天的星斗,那些灼热了四季的玫瑰,都没有服役于我们的义务。只因我们已习惯于它们的存在,竟至于习惯得不再激动,不再觉得活着是一种恩惠,不再存着感戴和敬畏。但在风雨之后,一切都被重新思索,这才忽然惊喜地发现,一年之中竟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个欢欣的感恩节。
有一天,当许多许多年之后,或许在一个多萤的夏夜,或许在一个炉火半温的冬天黄昏,我们会再提起艾尔西和芙劳西,会提起那交加的风灾雨劫,但我们会欢欣地复述,不以它为祸,只以它为一则奇妙耐听的老故事。
我们将淡忘那些损失,我们不复记忆那些恐惧。我们只将想到那停电的夜里,家人共围着一支小红烛的美好画面。我们将清晰地记起在四方风雨中,紧拥着一个哭泣的孩童,并且使他安然入睡的感觉,那时候那孩子或许已是父亲。我们更将记得灾劫之后的阳光,那样好得无以复加地落在受难者的门楣上。
有些人
有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在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个小学生心目中的老师不美呢?)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丽的蓝。她教过我们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
“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
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
“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肋下生翅一般——我生平似乎再没有出现那么自豪的时刻。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尊严而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的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忽然间长大了。
如果她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心中宝贵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突突,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