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8/14页)

是的,我们的命运被安排定了,在这个充满车辆与烟囱的工业城里,我们的存在只是一种悲凉的点缀。但你们尽可以节省下你们的同情心,因为,这种命运事实上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否则我们不会在春天勤生绿叶,不必在夏日献出浓荫。神圣的事业总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这种痛苦能把深度给予我们。

当夜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红灯绿酒。而我们在寂静里,在黑暗里,我们在不被了解的孤独里。但我们苦熬着把牙龈咬得酸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们就站成一列致敬——无论如何,我们这城市总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阳!如果别人都不迎接,我们就负责把光明迎来。

这时,或许有一个早起的孩子走了过来,贪婪地呼吸着鲜洁的空气,这就是我们最自豪的时刻了。是的,或许所有的人都早已习惯于污浊了,但我们仍然固执地制造着不被珍视的清新。

落雨的时分也许是我们最快乐的,雨水为我们带来故人的消息,在想象中又将我们带回那无忧的故林。我们就在雨里哭泣着,我们一直深爱着那里的生活——虽然我们放弃了它。

立在城市的飞尘里,我们是一列忧愁而又快乐的树。

故事说完了,四下寂然,一则既没有情节也没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听到了它们深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动了它们自己。然后,我又听到另一声更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

前年盛夏,我人在内蒙古的戈壁滩,太阳直射,唉!其实已经不是太阳直射不直射的问题了,根本上你就像站在太阳里面呢!我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这时,若有人在身边划火柴,我一定会赶快走避,因为这么一个干渴欲燃的我,绝对有引爆之虞。

“知道我现在最想最想的东西是什么吗?”我问众游伴。

很惭愧,在那个一倒地即可就地成为“速成脱水人干”的时刻,我心里想的不是什么道统的传承,不是民族的休戚,也不是丈夫儿女……

我说:“是酸梅汤啦!想想如果现在有一杯酸梅汤……”

此语一出,立刻引来大伙一片回应。其实那时车上尚有凉水。只是,有些渴,是水也解决不了的。

于是大家相约,等飞去北京,一定要去找一杯冰镇酸梅汤来解渴。这也叫“望梅止渴”吧!是以“三天后的梅”来止“此刻的渴”。

北京好像是酸梅汤的故乡,这印象我是从梁实秋先生的文章里读到的。那酸梅汤不止是酸梅汤,它的贩卖处设在琉璃厂。琉璃厂卖的是旧书、旧文物,本来就是清凉之地。客人逛走完了,低头饮啜一杯酸梅汤,梁老笔下的酸梅汤竟成了“双料之饮”——是和着书香喝下去的古典冷泉。

及至由内蒙回到北京,那长安大街上哪里找得到什么酸梅汤的影子,到处都在卖可口可乐。

而梁老也早已大去,就算他仍活着,就算他陪我们一起来逛这北京城,就算我们找到了道道地地的酸梅汤,梁老也已经连喝一口的福气也没有了——他晚年颇为糖尿病所苦。在长安大街上走着走着,就想落泪,虽一代巨匠,一旦搅入轮回大限,也只能如此草草败下阵去。

好像,忽然之间,“幸福”的定义就跃跃然要迸出来了,所谓幸福,就是活着,就是在盛暑苦热的日子喝一杯甘洌沁脾的酸梅汤,虽然这种属于幸福的定义未免定得太低调。

回到台北,我立刻到中药铺去抓几服酸梅汤料(买中药要说“抓”,“抓”字用得真好,是人跟草药间的动作),酸梅汤料其实很简单,基本上是乌梅加山楂,甘草可以略放几片。但在台湾,却流行在每服配料里另加六七朵洛神花。酸梅汤的颜色本来只是像浓茶,有了洛神花便添几分艳俏。如果真把当年北京的酸梅汤盛一盏来和今日台湾的并列,前者如侠士,后者便是侠女了。

酸梅汤当然要放糖,但一定要放未漂白的深黄色粗砂糖,黄糖较甜,而且有一股焦香,糖须趁热搅入(台糖另有很可爱的小粒黄色冰糖,但因是塑胶盒,我便拒买了)。汤汁半凉时,还可以加几匙蜂蜜,蜂蜜忌热,只能用温水调开。

如果有桂花酱,那就更得无上妙谛了。

剩下来的,就是时间,给它一天半天的时间,让它慢慢从鼎沸火烫修炼成冰崖下滴的寒泉。

女儿当时虽已是大学生,但每次骑车从滚滚红尘中回到家里,猛啜一口酸梅汤之际,仍然忍不住又成了雀跃三尺的小孩。古代贵族每有世世相传的家徽,我们市井小民弄不起这种高贵的符号,但一家能有几样“家饮”“家食”“家点”来传之子孙也算不错,而且实惠受用。古人又喜以宝鼎传世,我想传鼎不如传食谱食方,后者才是“软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