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长大了(第3/5页)
小叶子很开心多了我这么一个狱友。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小叶子是一个非常谦和友善的小孩,没有架子,骨子里甚至有些习惯性讨好。
当然,她也有很多属于成年人的机灵和眼色。
第一任班主任明明是升迁,却和我们解释说“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被大领导调走。三年级的孩子本能觉得大领导是大坏蛋,要把这么好的老师从我们身边夺走,于是哭得像是要给谁办丧事,整个班泪水涟涟,一哭一上午,直到把校长都哭了过来,无论和我们怎么解释,孩子们都听不进去。
我一腔热血,又是第一任班主任器重的学习委员,每次冬季课间跑步,她都允许我和她一起在队伍最后面散步聊天,这在我心中是极大的器重与特权,我想我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
是小叶子拉住了我。她说:“你别被当枪使。”
这六个字在我心里属于爸爸妈妈才能讲的、很高深的话了。我犹豫的时候,文艺委员站起来了,一呼百应,正在最激昂的时刻,校长一拍桌子,把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文艺委员被揪到办公室好一通训斥。
小叶子救了我一命。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她说她注意到,我们哭成这样,班主任很高兴;听说班主任去别的学校是升迁做副校长的,人往高处走,再怎么哭,班主任也不会留在我们身边的。
长大后我可以轻易将这件事归结为班主任得便宜卖乖,临升迁前还要做场戏来彰显自己的威望。但那时候,看出这一切的小叶子,还不到十岁。
我们也共同经历过很多好玩的事。
刮着大风的春天,操场上举办校园艺术节,我和小叶子搭档报幕。中间有个节目,最后两个字我们都不认识。大队辅导员和朱校长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我慌了,小叶子把节目单塞给我,说:“你先顶住!”
我几乎要哭出来,看着她冲回教学楼,心里想的是,也太没义气了吧?
半分钟后她子弹一样冲出来,怀里抱着厚厚的《新华字典》,笑嘻嘻地拉着我查生字,一边翻页一边自我检讨:“明明应该时刻放在身边的,不能因为是学校的小活动就松懈,是我太不专业了。”
那两个字是“蛤蜊”,念作gé lì。我们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小叶子把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让给我,于是我笑容满面地上台报幕:“请欣赏二年×班的集体舞,《快乐的小蛤蜊》!”
没有人上台。被点到的班级站在我们背后,一脸懵懂,我们俩也一脸懵懂地看到每个小孩都穿着连体舞蹈服,背着一对儿泡沫做的大贝壳。
大队辅导员冲过来,哭笑不得,“你们报的什么玩意儿!那是嘎啦!快乐的小嘎啦!给我上去重报!”
我被臭骂了一顿,哭丧着脸重新报幕,下台后小叶子安慰我:“东北话就这么不标准,太不专业了,央视就不会这样,不是你的错!”
我很早就知道,央视是小叶子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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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叶子模仿秀”止步在了四年级。
我们六班在各种大赛中崭露头角之后,我作为小叶子的陪衬,也被一些人注意到了。我在获奖中队会中讲了一个盲人孩子的故事,被推荐给了“上面的人”,于是省里电视台的希望工程晚会,我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
副校长拍着我的头说:“好好表现,倒数第二个啊,这叫压轴!”
这是我第一次脱离小叶子,单独出现在大型表演中。
编导走过来审视地看看我,嘱咐:“这孩子有点老气,待会儿记得表现得活泼可爱点,有点童真。”
我被编导的话打击蒙了。我九岁,我为什么没有童真?
于是我被工作人员拉去重新扎了两个特别不适合我气质的羊角辫,穿着白底红边的小裙子,脸上还画了两大坨腮红。编导再次巡视过来,在副校长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我试着蹦了蹦,摇头晃脑地微笑,喉咙里努力发出一种堪称恐怖的“银铃般的笑声”。
编导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那台晚会周六播出。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虔诚地播到省台,将一台花团锦簇的无聊晚会看到了最后。
是的,最后。
几个主持人在舞台上热热闹闹地说着结束语,我爸疑惑地轻声念叨了一句“咋没有呢”,被我妈狠狠地瞪回了消音状态。
我的节目被剪了。
我难堪得无以复加,眼泪都在眼圈里转。
不只是这一件事。小叶子的省三好学生称号已经拿到手软了,我还在申请市三好学生的名额。这些申请要求我模仿他人的口吻来给自己写几千字的赞美文章作为申报资料,我觉得丢脸,但是一想到未来的虚荣,还是硬着头皮往上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