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第6/8页)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煮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一身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嗒嗒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儿买来的?”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恓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吗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个死瞎子。”
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轻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对面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
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