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2/10页)
园子有数百年的历史,废弃已久,荒凉芜秽。有四面围墙和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但都残断不全,又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从园中穿过,脚步声、车铃声、悠悠的口哨声,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如同死去。
太阳渐渐升高,变热,开始慢慢灼烤还没有醒明白的树木和草地。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也许它们倒比我清楚?这很难说。蜂儿像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这时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只要你还能听,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寂静。”吓了我一跳,四下看时,哪儿都没有人,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片刻不息。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的打着呼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漫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两条腿瘫痪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长大了,世界就变了。从一只摇篮一片光影,变成小床上的木栏和玻璃外面一只嗡嗡叫的金壳虫;从一道又高又长又难迈过去的门槛,变成一片又深又密几乎迷失在其中的花丛;从一只木马变成一排课桌,变成一面旗帜,变成一张地图,有山岭、沙漠和平原,有大陆、岛屿、海洋,有七个洲在一个椭圆的球体上昼夜旋转运行,却仍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粒尘埃。你长大了,世界对你来说就变了。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泻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檐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檐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兀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当作响,殿门戛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他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