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6/10页)
我说:“这我懂。不用放大镜我也知道,和找一个点的道理一样。假如有一条线,不管多么细也是一个面,不管有多薄也要占有空间。”
老孟说:“这下我相信了,十八上学时功课肯定是学得好。”
“这有什么?”世启说,“这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和跳舞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两个鬼魂没有出现,我、路和世启在祭坛上空等了一场。老孟一个人坐在园子门口,他说那鬼魂要说什么他早都知道,何必再听呢。“祭坛上的事一定是真的,十八没有胡扯。”他说。世启问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真的呢?”他说他碰见过这样的事。“有一年我也像盼望放假一样地盼望过死,那时我碰见过。”第三天和第四天,鬼魂都没出现,世启不耐烦了,不信不是我胡扯,而且他还要去等老婆和儿子,去紧盯着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第五天和第六天,鬼魂还是没有出现。
第七天,又是那个时辰,暮霭如嬉如戏聚在祭坛上空,夕阳把石柱变成生日蜡烛,风铃摇响时天地间渐渐有了鼓声。我说:“路,你听。”路点点头,很兴奋。先是歌唱一般的笑声自远而近,随后那一男一女又说话了。
“上回你说什么?你能给我证明人有来生?”
“不错。”男的说,“上回我们说到哪儿了?”
女的笑一笑,说:“上回你证明了没有脱离开主观的客观。”
“对了,就是说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现在我们来说说虚无。”
我摇一下轮椅的摇把,纹丝不动。路却漫不经心地把那只放大镜在手里玩得自由自在。
男的说:“当我们说到无的时候,必须相对于有。杯子里没水了,杯子有;屋子里没杯子了,屋子有;山上没屋子了,山有;世界上没山了,世界有。一切无都是相对于有说的。而一切有却不必相对于无。有就是有,不必相对于什么。不信你试试。”
“杯子里有水,水还不是相对于杯子吗?”
“水有,杯子也有,你没能相对于无。而且对于有来说,这也不是相对,恰恰是绝对。”
“我的院子里有树,不是可以相对于你的院子里没树而言吗?”
“不对不对,我的院子里没树一点儿不影响你的院子里有树。我的院子里没树是相对于我的院子有,你的院子里有树却没法相对于你的院子没有。”
“我把院子拆了!”女的哈哈大笑。
“哎哟,我让你钻了个空子。让我想想。”
蓝烟紫气龙飞凤舞,在祭坛上翻转升腾。“路。”路便把放大镜举在我眼前,放大镜里,千万条七色彩虹纵横交织变幻无穷。
“院子拆了,你的树长在哪儿?”
“长在地上。”
“地还不是有吗?我是说,不可能无中生有。”
“我把地刨了。”
“剩下什么?”
“空气。”
“空气不还是有吗?”
“把空气抽光了。”
“剩下什么?”
“真空。噢对了,空间还有。”
“我说过,你懂事。”
女的大笑不止。
过了一会儿女的问:“要是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空间、时间、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是吗?”
“是,怎么样呢?”
“那就等于零。绝对的虚无是个零。零的意思是什么?是绝对的没有。结果是说,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
女的大概在想。
“嗯?”
“嗯。”
“所以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
好一阵子悄然无声。
随后鼓声又响起来,祭坛为之震荡不已,像是心的跳动,像是徐缓的舞步,渐远渐弱,渐悄渐杳。天地沉寂时独见祭坛在夜里披着星辉和月色,无数幽幽白光。四周铃声如歌。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呢?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吗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