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9/10页)

“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

“可不是吗?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我’的世界。”

“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举着火在那个球里。我能吗老孟?老孟是吧,我能?”

“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路,你就能了。”

路呆呆地微笑,算计着跳舞的事。

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他们都不信。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问为什么,老孟说,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

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儿在古殿旁,一会儿在老树下,一会儿又在祭坛上,像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

“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熄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他还是每天都来吗?”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间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

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

这天傍晚,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连着几天晚上,老孟和路都没来。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

“那个警察说来也没再来。”世启说。

我说:“这倒好,我说不清那对老人是什么表情。你呢?”

“我也说不清。”

“他们说不定是突然发了什么急病呢?”

“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发了急病。”

“我是说,那样的话死倒真是没什么可怕。”

世启不反驳我。

我说:“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呢?知道仅剩的一点儿力气刚够走进那片草丛呢?”

“刚够?事先怎么能算得出来呢?”

“我说假如是那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坦然非常轻松了。”

“当然,也只有那样才可能。可实际上没有什么假如。”

实际上只有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这我知道。

夏天过去了,天短了,天凉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老树上,有鸟儿搭成的房。

又过了些天。傍晚,世启来时告诉我,他碰见路了。他说路说,老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了。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

“路呢?路在哪儿?”

“路说完就走了。”

“路去哪儿了?”

“路不说,急匆匆地走了。”

我和世启去找路,问问老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找到他家。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到他的工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

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天已经快亮了。暗淡的街灯熄灭,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露水很重,把落叶贴在路面上。小路的尽头依然溟蒙,世启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

世启说:“我要去找他们,我得去。”

“到哪儿?大山里去?”我问。

“不管是哪儿。”

“你这腿行吗,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车钱够吗?”

“反正我是得去。十八,你呢?”

“别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