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0/18页)
“很不错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说。”我说。
“不,这不行,”詹牧师说,“这是真事。”
“真事倒不行?”
“因为我是想写黑色幽默派的小说,不是要写现实主义的。”
我当时还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规矩。
“我总想,”詹牧师又说,“黑色幽默绝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我们一定要做起来,使它成为革命的匕首和投枪,像鲁迅先生那样。试问:谁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劳苦大众!谁最富于机智的幽默感?还是劳苦大众!我们有什么理由在这方面落后于外国资产阶级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学术领域中都是他们领先,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涉足过数、理、化,但那需要设备;我又想搞音乐,但一架钢琴又太贵;我也试图钻研美术,可屋子太小,而《蒙娜丽莎》《格尔尼卡》那样的画都是很大的。医学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业管理也需要有人归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师说到伤心处,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涨。
“您干吗——请您原谅,干吗不继续研究宗教和哲学呢?”我说。
“不不,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当然啦!可是……不过……说起来……你懂了吗?我是说,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吃了一会儿菜,又喝了一点儿果子酒。詹牧师的脸色才又红润起来。
“所以,”他说,“我探索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长。我更适合于从事文学创作。文学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两年,我专门找一些外国人在其中自鸣得意的领域进行研究、尝试。譬如:意识流、荒诞派、新小说派、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我都试着写过。并不难。我只是想证明一点:外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够做到。”
“能看看吗?”
“怎么不能?”詹牧师说着就要搬一只很大的箱子,“在下面那只箱子里。没关系,防空洞我都挖过,那些水泥构件比这要沉多了。”
“手头没有吗?”
“有倒是有几篇,不过不是我最满意的。”
现将他不太满意的几篇介绍于下:
(一)“新小说派”小说《在路上》(节选)
很长很长的一串脚印,不知从哪儿发源。很长很长的泥泞的路,依然流向远方。天际,飘着一缕零乱的炊烟,那儿或许有个村落,有了人家。候鸟在天空中仓皇飞过,从不落下来。这儿没有它们落脚的地方。它们的羽毛娇嫩得像花瓣,像小时候常吃的那种棉花糖。旗帜还在手里,还在猎猎地飘展,认真地抖响着一个个坚强的音阶。鞋子烂了,“嘎唧”一声,留在了路上,像是长河中的一座航标。那缕零乱的炊烟还是很远,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飘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秃鹫在头顶上盘旋,转着发红的眼睛,忽然一个俯冲,冲向一头倒下去的驯鹿。旗帜还在手里,确实还在。又烂了一只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标……
(二)“象征主义”小说《石头船》(节选)
老头儿一有空就拿着锤子和凿子,爬到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当当”地凿,想凿成一条船。
孩子又爬上来,乖乖地坐在老头儿身边。
“您干吗不做一条木头船?”孩子问。
“我没有木头。”老头儿回答。
“别人都是做木头船。”
“别人是别人。”
老头儿一下一下地凿,正凿出一只舵。
“可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没有木头。”
……
如今石头船凿好了,老头儿在船舱里坐着,闭着眼睛抽烟。
孩子又爬上来。
“嗬!”孩子说。
“你坐下,闭上眼睛。”老头儿说。
“干吗?”
“你闭上吧。”
孩子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船在晃吗?”老头儿问。
“是有点儿。”
“你觉出它在走了吗?”
“嗯!真的!它在往哪儿走哇?”
“你的心告诉你在往哪儿走,就是在往哪儿走。”
“我去告诉他们,您不是疯老头儿。”
老头儿笑了,对孩子说:“别去,别人有木头。”
(三)“意识流”小说《排骨》(节选)
老伴儿提起菜篮,对他说:“我去排会儿队,说不定能买上。”
他说:“算啦,我不那么喜欢吃排骨了。”
皮肤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里面滚动,应该在它们变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写成那本书。
“我还是去看看。”老伴儿说着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警察怎么也打不开门和窗。老伴儿在向警察说明情况。院子里、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门终于被撞开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书。老伴儿坐在那本书旁边,嘤嘤地哭,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老伴儿理解他。他的灵魂已经在天国,依然爱着这个娇小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