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4/18页)
“别讲了!”詹牧师忽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冲我喊。
“怎么了?您这是?”我十分惊诧。
詹牧师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我吓得不敢吱声。
詹牧师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对我说:“对不起,请你原谅,不过请你不要写这件事。”
“怎么回事?”
詹牧师忽然在胸前画起十字来:“上帝饶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电话把他的儿子叫了来。这时我才知道,詹牧师原来还有个女儿。女儿从小就长得漂亮,詹牧师亲昵地叫她“我的小维纳斯”。“我的小维纳斯比米洛的可强十倍,还有两条好看的胳膊!”詹牧师常常和女儿开这样的玩笑。谁料到,正是他疼爱的女儿,在一九六六年给了他一顿耳光,骂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声称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愤然离家出走。这件事把詹牧师的心伤透了。后来女儿醒悟了,想回到父亲身边来,但詹牧师不允许。“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说。再后来,女儿在插队的地方因公牺牲了。詹牧师后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谅一个受骗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儿去了呢?!”他喊、他哭,叫着“我的小维纳斯”……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儿,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善于想象的人。唉!
詹牧师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动脉痉挛,脑供血不足。这病很怪,阵发性的,詹牧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说:“(他)年岁大了,(治疗效果)很难说。”
詹牧师的儿子埋怨我,不该总让他父亲回忆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内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詹牧师的儿子问。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让尿憋坏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对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之后,我瞎编的。”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想象荒诞的能力超不过已经发生的事实,何必非要写‘黑色幽默派’小说不可呢?为什么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现呢?”
我觉得这一建议很有道理。
詹牧师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神志恍惚的时候,他总说胡话,仍在构思“黑色幽默派”小说,但也都是像过去一样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时候他就长吁短叹,想这个,想那个,想自己的一生,填写了几首《忆江南》:
其一
女儿好,为父太心残。夜夜梦中相对坐,朝朝醒来又难圆,此恨到何年?
其二
我儿强,不似父愚蛮。做人当有君子勇,行路须防小人谗,逆耳是忠言。
其三
死何惧?无奈不心安。一世勤勉为虚度,百般壮志作空谈,不死亦无颜。
其四
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
平生忆,最忆是童年。白芷送茶难成梦,庆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灯前。
其六
盼来世,当记此生难。墨海书舟重努力,雄关险道再登攀,胜败不由天。
其七
终有憾,此憾在人间,朽树犹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烟。
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实在不能给他什么帮助。想起他儿子的话,我说:“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来呢?”
他摇头叹气道:“找不到恰当的角度。”
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口述,我来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实的,有什么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摇头,许久不言语。一会儿,他又乱七八糟地说起胡话来,还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即将归天的詹牧师以安慰。詹牧师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当詹牧师又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我们俩一起骗他。
他先说:“我们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成了,效果很好。”
我赶紧说:“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准备用。”
詹牧师呆呆地望着我。
“不久就能发表了。”我说。
詹牧师直勾勾地盯着我。
“肯定能发表。”我又说。
詹牧师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兴,我希望他能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人间。
“你是说,这下子行了?”詹牧师说。
“行了。”
“你是说,我们到底写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说?”
“什么?!”
“像那样的东西,能发表,这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对。
“这样,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这个构思好,符合那一条……”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们向他说明,是真的能发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让人们更珍惜今天的生活,这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写出人民在十年内乱中的痛苦遭遇,以便总结历史经验,防止悲剧的重演,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