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7/18页)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年轻的。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了约半分钟。然后我们同时问:“您要办长途吗?”然后都笑了,互相介绍。他说他是詹牧师的儿子。我说我是詹牧师的朋友。
“学外语来了?”詹牧师的儿子问我,态度立刻变得很不友好。
〔注四〕后来詹牧师的儿子向我解释了这件事:一九七四年冬天,早晨,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一进门就冲詹牧师来了一句:“Good morning!”詹牧师随口应道:“Morning!”——就一个单词!发音之准确,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国人之下。小伙子顿时被震住,本来无意卖弄,不料却遇到了能人,尴尬万分。詹牧师赶紧改口:“你早,你早。”小伙子却不依不饶了,偏要詹牧师做他的老师,并讲了一番不小的抱负。詹牧师一贯爱惜人才,想起自己当年自学之苦,不免感动;想到在这动乱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学,不免更感动。于是约好,每星期日早晨八点至十点小伙子来学口语。詹牧师为此写了教学方案,一连几天都很激动,总对詹夫人念叨:“能够把他教好,也算为国家尽了一点儿力气。”詹夫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多说,只是说:“这样的事要不要向居委会请示一下?”詹牧师默默。很明白,这事一经请示,准得告吹。詹牧师沉思良久,横了一条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儿子又笑他胡发激昂慷慨之辞。詹夫人则又说:“你爸爸绝不是那种……”至于哪种,还是没说。
星期日早晨,詹牧师五点钟就起了床,做早点,收拾屋子。这些事平时都是詹夫人的分内,詹牧师虽已沦落为一个传电话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学者风度。他又特意铺了一条新床单,抹得很平整,只等学生到来。七点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门口去瞭望。中午十二点,老人无言地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下了那条新床单。幸亏儿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饭菜端到他面前,说:“那个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师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说:“否则他不会不来。”然后,詹牧师病了一个多月。詹夫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只承认是那天在大门口站得久了,受了风寒。詹夫人说:“那样的人,你何必?”詹牧师说:“别这样讲,那小伙子其实很好,很爱学习。”
后据詹牧师的儿子了解,那个小伙子确实是知道了詹牧师的身份,没敢来(那时詹牧师正因其历史问题而受监督)。
詹牧师的儿子以为我也是这样一个小伙子。
“不,”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
詹牧师的儿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书架旁翻腾那些书去了。他找到了一本书,立刻沉了进去。
许久,我问:“你是?”
“他的儿子。”他对着书回答。
“我是说,你在哪儿工作?”
“陕西。”
“回来探亲的?”
“不。回来流窜,长期流窜。”
“户口还在陕西?”
“对。”
“应该想想办法,办回来。”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说:“太费事,算了。”
“可这很重要。”
“你跟我爸爸的观点倒很一致。户口、文凭、证明、证件,一张张小纸片!”他忽然笑起来,把他正看着的那本书举到我眼前。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人起源于户口呢,还是户口起源于人?”他问我。
“当然。”我说。
“我们家老头儿要是也能来这么一句‘当然’就好了。他从来不明白,什么起源于什么。”
“可是他身边应该有个亲人。”
詹牧师的儿子不说话了,一连抽了两支烟。之后他看了看表,开始从书包里往桌上掏东西:麦乳精、蜂蜜、果汁、蛋糕和几瓶药。
“告诉我爹,这些药要坚持吃,对他的肾和血压都有好处。我还有事,得走了。”
“他大概就快回来了。”
“劳驾。再说我们老少二位一碰头,痛快的时候少。”
他又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忽然飘落出两张纸来。他捡起来,看了看,哧哧地笑个不停。“你看看这个。”他把那张纸放在我面前,走了。
好像是写给谁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詹牧师的手笔。信的开头一两页大约已经丢失,现把残余部分备忘于下:
……论文的题目为《古代佛教思想的来源与发展》,一九四五年获史学硕士学位。以后两年又翻译和撰著了几本小册子,如《世界三大宗教》《宗教与哲学》《信仰论》,等等。原计划还要写《中国思想史大纲》和《简明宗教史》等,均因题目较大,所需资料一时难以具备,又逢内战,生计艰难,此计划一直未能完成。
解放后,因加强了政治思想学习,遂改变原来计划,转向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大有收益。后又经农场劳动锻炼,搞通了思想,自动退出宗教团体,努力追求进步。不料,正当可以为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之际,我患了风湿病,不得不回家疗养。一病多年。养病期间,我仍坚持学习、研究。研究范围:1.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2.革命史传;3.心理学及教育学;4.文学艺术。(写过一些革命诗歌,手稿均于“文革”中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