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39/40页)

“孩子呢?几个?”

“两个。一个跟我在这里,一个在上海跟着外婆。”

“不想吗?”

她笑,笑得很潇洒:“我想他,他不想我,从小跟着外婆,不愿意到陕北来。在这儿的这一个又不愿意到上海去。”

“哪年到的新疆?”

“六三年。”

“石河子?”

“对,石河子。”

“总理当年不是去过?”

“对,当时我就在。”

“自愿去的?”

“对,自愿。”她稍犹豫一下,又说:“也不完全是。我的出身不好,考大学时虽然分数名列前茅,但我的出身不行,没上成。我当时觉得这也没啥了不起,干什么不是一样?让党看我的真心好了。现在有些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大学。我现在正在上业余大学。”

“您的上海口音并不重。”

“南腔北调。陕北话我也能说,上海话也能说,维族32话也能说几句。”

“三十几?”

“噢——四十几了!”

“不像。”

“不像吗?”这回笑得却不像个县长,像个女人。从那笑中能感到她多么希望自己还年轻,多么高兴自己还只像三十几岁。“不,老啦——”她又说。当然,她想起自己十八九,二十几岁时来,难免会有万千感慨。

“不想调回上海吗?”

“现在不想了。这儿有我的事业,也很好。”

女县长走后,我们几个人说:“嘿,这就是一篇小说。”

“太行山人士”说:“你们他妈的就知道小说,听来一点儿事,加上些美哉壮哉的文学词汇去制造一篇小说。抽风。”

“废话。你说怎么写?”

“我说咱们都别写了,不如改行当小偷儿。你能写出她心里的一切来吗?外表的和藏在心底的,眼前的和那四十几年的,加在一起才是她这个人。你能吗?你只能偷人家点儿东西,于你制造一篇小说有用的,先定下个原则,要写成一个什么样的,强者文学吧,阳刚之美吧,乐观坚强忠诚深刻高昂……要不你吃什么!”

同行的几个人都说这小子酒喝多了。而后大家都躺下,抽着烟,默默地望那窑顶。

/三十七/

弄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清平河还是那么轻缓地流着,在村前“哗哗啦啦”地诉说着日月光阴。

我们当年住过的那眼石窑静静地坐在阳光里。窑前的小枣树长大了些,枝叶摇曳,在窑门和门前的空地上投下碎影,窑洞就更显得沉寂。窑门上了锁。木门上隐约辨出当年的墨迹:“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金涛写的。还记得我给他端着墨汁瓶,称赞他的字写得漂亮,墨汁溅了我一脸。仲伟正脚踏着拍子吹口琴,吹的《霍拉舞曲》,吹得浑身乱颤。那是一九七〇年国庆,村里不放假,我们自己给自己放了假。小彬蹲在窑前逗狗。那只狗叫“玩主”,会两腿站,会打滚,会玩很多花样;其父是“黑黑”,其母是“花脑”,父母原都老实巴交的。李卓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把衣服晾在小枣树上,每一枝头挂一件,飘飘扬扬如同五彩旗。秋阳温暖、不燥。欢快热烈的“霍拉”飘过河去……

现在这窑前可真冷清。窑已做了仓库。那群吵吵嚷嚷的少年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根本不曾来过。好像他们还在窑里,睡着懒觉。好像他们都去赶集了,买几筒罐头,吃罢就回来。好像他们都上山受苦去了,剩我一人在家做饭,一会儿就都会喊着饿回来的……所能清楚的只一件事:他们都远离了清平湾,但他们无论在这星球的什么地方,都终生忘不了这窑洞、这山川、这天空、这土地和人……

疤子家的磨坊已经废弃了,石磨愣在那里驮满尘土。现在都用电磨了。“嗡嗡”的推磨声在我心头震起。李卓说:“一人一百圈儿,我先来。”金涛喊:“才他妈九十八!还差两圈儿。”仲伟和小彬搭伴,两个人推二百圈。金涛又说:“仲伟真机灵,找了条‘大驴’搭伴儿。”那时队里的驴不够用,时常就要人推磨。这一天就全体歇工,推一天,天黑时磨坊里挂一盏马灯,大家都累得不说不笑了,驴一样地默转那一百圈,盯着面粉不慌地落,窑顶上是鬼似的人影在转……

我又到了饲养场。饲养棚都拆了,光剩一片空地,堆满柴草、石料。我寻着残留的地基,找到我当年的领地,跟同行的几个人说:老黑牛就在这儿,红犍牛就在那儿,老生牛在这儿,花牛在最边上……我记得它们的样子,盼着我给它们拌料,高兴得前蹄上石槽,亮亮的眸子望着我。白老汉哑着嗓子又唱: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