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5/6页)
心情不好时,平日里积下的对生活的怨气就会趁势全面爆发出来:“妈哎,你咋子了嘛你?我们又哪们惹到起你了?是没给你吃哩还是没给你穿哩??隔壁子听到起好不好听嘛?!还想到起我们又哪们对你了!哭个啥子嘛哭?硬是恼火不尽……”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嘛,哭嘛,没得哪个怜悯你!哭死呷顶多我们也哭你一场!……”
当时的我也觉得很烦,心里埋怨不休,在旁边也垮个脸一声不吭。
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里,低着头,孤独地哭啊,哭啊,越发哭得不可收拾,浑身颤抖。
因为老外婆是烈属(她仅有的两个儿子全死在朝鲜战场上),年龄又那么大,逢年过节的,总会有电视台来采访,县领导来慰问。居委会也会拎着东西来探望。当然,这些又会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场。那样的时刻我们倒觉得正是该哭的时候,很能渲染气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动。
但平时这样就难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她为什么总是哭呢?为什么忍受不了任何触动呢?像是没有界线的事物,像是散开了的,无边无际地散开了的,没有命运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官之中时刻裹藏着一根尖锐的针。像是感觉偏狭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伤,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个没有行动能力,没有意愿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伤的割据地?然而悲伤时,却又不是为悲伤而悲伤,而是为着生命的渐渐停止而无可适从……我所能感知的只是,这悲伤,绝不是她情感的产物,而是一种巨大的外力所强加的。
她整个人是那样地弱,毫无气息一般。“哭”简直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气息。那么汹涌的眼泪,那么强烈的反应,反复涤荡着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记忆。她不能奔跑,不能流畅地表达,不能站起来笔直地选择生活,甚至不能控制一场哭泣。她在我们的轻蔑和厌倦中维持呼吸,放弃自我,等待——同我们一同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世间一切曾经美好、曾经珍贵的事物,只繁华几十年就静悄悄地寂灭。有一种解释是:花开必有花谢,乃自然规律。一切以时间为顺序,渐次熄灭,只向未来靠近,只强调此刻感觉。人须得现实地生活……
可是,时间究竟又是什么呢?时间究竟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如何向着前方发生、发展的?前方是怎样的一个方向?以什么为参照物?以什么为对立面?时间不停地发生,既不是累积着的,也不是凭空行进的,既没有起源,也没有动力,既没有方式,也没有目的……我们总是攀援时间而存在,依赖昨天、今天、明天而形成一生……时间又不停地消逝,我们放置在时间中的事物也随之不停被放弃。只因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不能承载太多累积下来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之间形成的落差吗?……我们在时间中逐渐变化,逐渐达到个体的相对最佳状态,然后在此基础上产生后代。我们因死亡而消失了记忆,完全消失,只以生命本能去形成某种核心的全记录,那就是基因。我们携这基因,一代一代,越走越远……这就是进化。那么时间呢?时间是我们在内心凭空滋生的概念,我们却如此依赖它,像是拽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我们如此轻易地信任了时间,如此轻易地就走过了岁月,时间是我们找到的最最合适的容器,收容我们全部的庞大往事,向深渊坠落。我们总是说:不要被往事牵绊,明天还要继续。我们说:善待自己,过好每一天。我们如此不顾一切地放弃过去,奔向最终,我们最终要成为什么才算是圆满?
老外婆,你被我们放弃后,此刻又在时间中的什么地方深深地坐着呢?从不曾死去,从不曾哭泣,永远停在某一时刻等待一切过去……
老外婆,究竟是你的哪一部分深深刻进了我的基因?时时刻刻暗示着什么,隔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时时刻刻触动着你同样感触过的事物、情绪……老外婆,时间在我们身上来回涤荡,一层一层揭开了什么?渐渐抵达了哪里?老外婆,时间在我们感知不到的什么地方如何静悄悄地拐弯,静悄悄地转折?——天远地远,也将你我最终联系到了一起……
老外婆,你死了,但在时间深处,你与你的死毫无关系——你永远坐在那里,面对一切,记忆完整,汹涌似潮。
那么我呢?当我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遭到了报应。我本是全体命运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联结点,但时间运行到我这一处时恰好坍塌了一小块,从此记忆过于清晰逼真,从此记忆如同我的另外一生……从此时间混乱,不知此刻与将来、过去有什么样的界线。我是在替什么受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