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2/9页)

葡萄,论语,手稿,唐诗

门口还有一株葡萄。在我读过的小学里,也有一株葡萄,我们发现一条蛇盘在葡萄架上,就把它打死。前几年我路过校门而入,葡萄不见了,原先种葡萄的地方,现在是学生食堂。低矮的屋顶上,一根烟囱又小又细,简直不像烟囱,像一截粉笔头。

孔子曰“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原话是不是如此?反正《论语》也是孔子学生们的记录稿——把东村梨树迁移到西村,都会走样。为什么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因为这是药,我想孔子可谓仁至义尽。鸟兽是药,这在《本草纲目》里可见,而更多的是草木——一些草木带着药香,慢慢地袭来,不可名状,其乐融融。一些药香罩住我,当我在植物面前,犹如地图上旅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美丽的国家全像植物园。从这点上看,《论语》和《本草纲目》是一个想法的两种说法。

现代植物分类学像一张地图,伊丽莎白·毕肖普说:“国家的颜色是天赋呢还是可以自选?……地图的着色比历史学家要来得精细。”而考证与描述并不能给我一个有血有肉的国家,这正是地图的特性,它精细,却没有血肉。再没有比地图更为抽象的思想,如果地图是一种思想。地图当然是一种思想,还能看到思维在跋山涉水。

我在国家穿街走巷,并不需要地图,像我地图上旅行并不需要国家一样。傍晚的街道,灰黄色的墙壁肃穆,远处的水是放轻的。一位孩子滚着铁环——我知道这只铁环来自井边的木桶,木桶已碎,而桶中的水还是以一个透明圆柱体不乏可疑的形迹站立那里。那里,是木桶的废墟,孩子的乐园。因为孩子在废墟上拣到铁环——越滚越快,圆形被拉长,仿佛虚拟的时间,也仿佛中空的花坛,中心已被蛀空的花坛。而霞彩的赤色与粉绿流淌着、变化着,未干的画幅,不定的手稿。手稿上都有一种风声——椿树上的风声,我差不多可以返回,但我继续往前几步,就像嫩绿的香椿芽一腌,变黑了。从绿到黑,我看到时间的虚线是大步流星的。最后腐烂。而手稿不会腐烂,因为不定——手稿是生长的草,绿色的、青色的、紫色的:有关农书、有关本草的手稿。草太奢侈,手稿就是草稿。

手稿与记忆,都在十字路口,而植物从根上长出,让它的美丽去流浪。隋炀帝耳食琼花之美,就下了扬州。美是一份手稿,历史是一份手稿,现实也是一份手稿,只是对我而言,字迹都难以辨认。

而与手稿最为相似的莫过于植物了。每一刻,它们都有变化的可能——不要停下吧,为——美,为——什么!不停下的历史与现实并美,因为有了区别。人站在一棵椿树下是很脆弱的,脆弱的时候,也因为有了区别。美是区别,美是脆弱,所以没有比精致的生活方式消失得更快的事物。我们用我们的粗糙和他们的精致区别开来,尽管这也是区别,却一点也不美。区别并不就是美。

梅花开时,他就移榻园中,四周张以纱幔,月光把梅花摇上纱幔,影子回青。传统的文学艺术,是古代精致生活手中的一捧雪。

说到雪,我想起白居易。雪是白的比喻。白居易把一生诗作请人抄写三份,存放三个地方,像蒲公英成熟,被风一吹,种籽四处飘散。也像是“分株”,这是植物学术语吧,反正从白居易一式三份的行为上,举一反三,我看到古代中国诗人多像是雨前的园艺师。

唐诗是春天的植物。

宋诗是秋季的植物。

这以后的诗,大抵朽木上雕花。

唐宋诗人园艺师,明清诗人雕花匠。现在的诗人,一位偶尔逛逛花店的顾客——前几天我逛花店,发现花随人气,现在的花真是朵朵徐志摩,“浓得化不开”。

晚年的白居易,尽管多病却不能忘情,深得现世三昧。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中医药典,几乎是一部植物志,中药在本质上是绿幽幽的。如我行走于露水草地,这些都是药:蒲公英、半边莲、车前子;在老树下,而草而药躬着身。

茯苓饼,花脸,曹操,粉红

蒲公英。

白色。

蒲公英白色的球体——一座小小的戏园,圆顶戏园,我想起一座戏园——大红舞台,吉祥如意。十几张八仙桌,听戏的人散坐着,花瓣绕住紫檀色花芯。喝茶,喝彩(喝彩是一门技术),嗑瓜子,瞌睡,吸纸烟,吃点心——我怀念这样的状态,其中有种现世和现世的快乐。这状态是嘈杂的,现世的快乐本身就不无嘈杂色彩。

法国诗人米肖自称“蛮子”,因为他认为世界的文明在东方。他到过中国,进到戏园,他说舞台上的演出与人的生存状况很接近,最让他感兴趣的是看戏的时候还有东西吃,这就造成良善和睦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