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梦游(第3/5页)

这是《初学记》。

我在城门中飘行,撞上穹顶,掉下我来。守卒扛着一根眼睫毛跑来,把眼睫毛朝我眼前一横,挡住去路。我吓一跳,这眼睫毛是极毒之物,见血封喉。

守卒问口令,我答“鸡肋”。

守卒问“什么鸡肋”,我答“嗯嗯”。

守卒移开眼睫毛,大吼一声:“我恭喜你答对了!加分!!”

电视屏幕上数字化红为绿,一罐打碎玻璃城门的红红绿绿的水果硬糖,从此,我进入甜蜜的城区生活,刚才我飘行的城门,标签是相门。

干将和他的女人这里铸剑。

遗像:调丰巷14号里的她不愿照相,怕魂勾去,结果最后连遗像也没有,办丧事时,子女才想起,就差遣一个姑娘到我这里来,让我去画,我说不会,这有专门技术。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我活人都画不好,怎么可能画好死人!这姑娘说你以前有没有画过什么老太婆的,先借我一张用用。我们就一起找,我素描画得很少,只找到《大卫》和罗丹的雕塑:一个少女头像,大概《沉思》——当时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画这个石膏像,在江苏省高级中学教室,有刘姓弟兄两个,常常一起来,弟弟站在哥哥身边看大家画,看厌就溜出去玩,一次差点淹死,校园里有很大的池塘,据说快淹死的男性,他的生殖器会一下变得特别坚硬——难道它比头脑更先感到绝望?《大卫》和姑娘的外祖母也相去太远,我咯咯咯咯笑,她居然一本正经把《沉思》(大概《沉思》)拿走。

木梳:延陵巷有两户人家的手艺祖传,一户做萝卜干和酱;一户做木梳。做木梳的这一户姓宋,他们家后来出位前卫艺术家,他把各种人物做成木梳。我见到过他做的斯大林木梳——他把斯大林的胡须很方便地做成木梳梳齿,而有些人物处理起来就不这么方便。小宋蹲过监狱,喜新厌旧是他个性最鲜明之处,几个女朋友联名告他,说他“反革命”(那时已经没有“反革命”一说),把某某某做成木梳,梳理她们的阴毛。希特勒也被他做成木梳,小宋说,也梳过她们。他在法庭上叫冤:“戳嫩朵酿必,该格溲茫寄忑摘!”

经过胥门,不免感慨。胥门与伍子胥生死瓜葛,一说伍子胥楚国逃出,从这里进入吴国,故曰胥门;一说伍子胥被杀,躯干抛进河里,头颅挂上城门,所以这城门就叫胥门,这河就叫胥江。两说争论不休,我的看法是还有一种可能:伍子胥逃出楚国从这里进入吴国,后来他被吴王所杀,又被抛尸到这里,生路死路,一条路直来直去。胥门边的城墙根上,有一家旅馆,进门要爬二三十级石台阶,传说节目很多。有位外地小说家来苏州,让我去那里找他——他对某种生活层面具有特殊嗅觉。我一到他客房,见他还带着两个二十有点出头的女人,无锡火车站勾搭而来,像他的两件行李,我有不祥之感,那一刻的确看到床铺上有人死在上面,于是告辞,小说家对我极不满意。当天晚上,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位心肌梗塞,死在——不知道是不是我看到的那张床上。

胥门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拆掉,胥江上的姑胥桥连接着苏州新老城区。苏州有许多老桥和仿老桥,站在姑胥桥往胥江口望去,一座水泥与铁组合的桥极有味道,虽说这味道是半殖民地的,水泥已经变成荒城的黄昏色,而铁也发出骨头里的深红。胥江在这一段水面开阔,风雨如晦的天气,反而会松一口气。

那座水泥铁桥,大名“万年桥”。

伍子胥逃到吴国,在苏州街头行乞,遇到专诸。专诸的长相,《吴越春秋》记载,与施瓦辛格差不多。那天专诸正与市井小儿打架,打得正欢,忽听妻子一声喊,忙松了手,乖乖回家;伍子胥奇怪,他问专诸,专诸回答:“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这大概想写专诸的抱负。而京剧《鼎盛春秋》,专诸与人打架,听到母亲叫唤,吓得忙住手。这大概想写专诸的孝。《吴越春秋》更有意思。《吴越春秋》并不足信,许多段落读来却有趣味,赵晔有支写小说的妙笔,我可以抄一段比较一下。我在上面说“那天专诸正与市井小儿打架,打得正欢,忽听妻子一声喊,忙松了手,乖乖回家”,这是闲聊式的,没什么笔法。赵晔是这么写的,的确小说家言:

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

像一个人恶狠狠抱着电视机举高要扔,忽然,轻轻放下了。这个比方并不准确,甚至恶俗,我常常有些恶俗的比方。赵晔这一段好就好在一琢磨,字里行间有种洒脱感。不是幽默,是洒脱。走笔洒脱,尤其是小说家,大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