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第6/6页)

李贽曾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与假道学者流都把我看做异端,我不如干脆就做异端,免得他们把异端的虚名加在我的头上!

可见,李贽是自觉以异端自命的。李贽之异,异在何处?他公然为人的“私心”正名: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他宣称,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举凡好货,好色,多积财宝和多买田宅为子孙谋等,均为百姓日用之迩。这等“私心”,即“童心”,即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所以绝假纯真。他依照此番逻辑,推出了情性自然论。他说,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礼义,不需外在的礼义去约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极具个体特征,岂可一律求之?李贽更是大声疾呼: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

宋明道学家们的言必“存天理,灭人欲”,李贽则把人从所谓的“天理”拉回到“人欲”。他认为吃饭穿衣,声色财货,都来于自然,也只能听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礼义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学、伪君子们在李贽眼里是面目可憎的: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妖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迁,心与口违。李贽看腻了假道学的嘴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贽不光学说异端,他人生之旅也殊为异端。他有官弃官,有家弃家。他的弃官弃家并不是为了摆脱世俗欲望,而是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认为自己在欲望中深谙佛家游戏三昧,已经无善无恶,和光同尘了。他六十一岁出家为僧,却没有受戒,也不守戒规。他从不奉经祈祷,连读书都怕费目力,而让别人读给他听。他居然率领僧众跑到一个寡妇的卧室里化缘,又做《观音问》与士人妻女论“道”。他公然宣称,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

李贽的狂诞悖戾使那些道学家们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为僧的芝佛院被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烧得四大皆空。据说纵火者乃是当地官吏缙绅所指使的无赖。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上了一本奏书,参劾李贽耸人听闻的罪状: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终于,万历皇帝大怒,着令锦衣卫将他捉拿入狱。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毁,应验了他自己起的书名《焚书》。

纵观中国的哲学发展史,尽管多多少少有几个离经叛道者,大体上还是一部灵魂对肉体的压迫史。中国人哲学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须是蔑视肉体。既然肉体如此低级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么我们能将肉体放在何处?

我们今天再提对肉体欲望的压抑与厌弃已经不合时宜,但谈论灵魂的高尚与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阔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现了:这是否可以看成历史的进步?是人性的张扬还是人性的堕落?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们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样,对我们所能够拥有的生活心满意足,禁不住喊一声:生活呀,你停下来吧,太美好了!

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电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词有些意思:我的肠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双手是两个呱呱叫的太阳,我的两腿就是时间的钟摆,我的一双臭脚就是我哲学的起点!天下事样样都跟打了一个饱嗝似的,只不过打嗝更痛快些。

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词,道出的其实正是哲学的本源。如果想说得文雅或严肃些,我们可以引用诗人保尔瓦莱里的话:一切人体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学体系都是荒谬的,不适宜的。

尼采在《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中写道: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可是,人世间有多少疑惑经得起追问?人世间又有多少追问会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

也许,人类的宿命就是永远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到达不了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