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情海拾贝(第14/14页)

——《鹿鼎记》第28回

此话说的乃是韦小宝。

在金庸十五部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里,似乎要数韦小宝最为吉星高照,那真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他所欢喜的女人都被他一一弄到了手,一举娶了七个老婆,真是“艳福永享”于是有的读者欣羡无比,有的读者则批评金庸“大男子主义”,宣扬一夫多妻制。

其实这些女人对于韦小宝来说,只不过具有一种数量意义,“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韦小宝在中国市井文化最集中的妓院长大,畸形的早熟使他永远丧失了爱的机能。他混进皇宫当小太监是假的,但在爱情的宫殿里,他却是个不幸的天阉。他的处世哲学是妓院哲学,他看女人也永远是用“婊子”的标准。对于漂亮的女人,他想到的只是占有,花言巧语,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他从未想到过爱怜、尊重、相知等情感因素。他对这些女子的喜欢实质上是一种中国小市民对私有财物的欣喜。所以,即便他喜欢的女人不爱他而爱别人,韦小宝却并不伤心,而只是像蚀本的商人一样绞尽脑汁再骗回来。韦小宝是天下第一不会伤心之人。

也许,是因为金庸所写的伤心之人,巳经太多了。

伤心太多的文化,也会变成麻木的文化。

幸亏小宝没思想

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鹿鼎记》第28回

《鹿鼎记》看上去是一部喜剧,主人公韦小宝更是个喜剧人物。他无忧无虑,不学“有”术,吉星高照,仙福永享。金钱、美女、爵位、权势,应有尽有,他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有。那就是,韦小宝没有爱情。

韦小宝一共“弄”到了七个女人,但没有一个是“相爱”的结果。他不懂得世上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存在于男女之间,在妓院长大的他自以为对于女人的知识自己已然全部掌握,只要想方设法,让女人“属于”自己,便完事大吉。当然,人都是有“心”的,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跟随自己,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无所谓。

所以,韦小宝实际上具有非常孤独的一面。他必须不断地生存于“热闹”之中。在赌博里,在胡闹里,他忘了自己的种种屈辱、不幸。他很少有时间想一想自我。如果按照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标准,韦小宝这个人是“不在”的。表面上,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实情却是,没有人理解他。小玄子可说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但小玄子成了康熙皇帝之后,韦小宝自己也知道该如何注意身份。阿珂是让他最丢魂儿的姑娘,但他不敢对阿珂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世。他的处世之道便是敷衍,敷衍四面八方,从皇上到天地会,从神龙教到罗刹女王,最后是敷衍自己。

幸亏韦小宝没什么“思想”,否则,当他想到自己搂着一个“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的姑娘,这姑娘又是那么地美貌绝伦,该有多么悲凉!许多人都搂着其实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麻木和苦笑中自慰一颗苍凉的心。

生死关头见真心

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鹿鼎记》第32回

吴三桂眼看即将脑浆迸裂于李自成的铁禅杖下之时,陈圆圆扑上去奋身掩护,对李自成讲了这句话。李自成叹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向着他。”陈圆圆心想:“如果他要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情节,当然是小说家虚构的;情感,却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

两个男人,都真心实意地爱恋自己。一个,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一个,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大汉奸说,为了她,“负上了这恶名也很值得”。为了她,大汉奸什么都不顾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汉奸,与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王子,是否可有一比?大反贼则说,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逼死明朝皇帝,自己做过皇帝和得到过她,而以后者为最得意的一件。大反贼兵败后一直寻机见她,终于与她重续前缘,并生下了那美貌绝伦的阿珂……然而,大汉奸与大反贼是死对头,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化解的吗?

她只有扑上去,与爱自己的一个一同死去,而不忍心亲眼目睹一个爱人打死另一个爱人,不管他们是汉奸还是反贼。

情之为物,有时随着时光流逝,仿佛渐渐淡了。然而一到紧要关头,心底猛地一缩,才发现那情痕仍是那么深,历久弥新,似淡犹浓。

一句普普通通的“真心对我好过”,包含了多少恩爱,多少激情。真心对你好过的人,有多少?你也用真心对他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