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青楼追忆(第2/3页)
宋代妓女的文化素质也不低,衣食住行都力领风骚。有的高级官员的宅院都模仿青楼格局,“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中列四巷,倶与民间娼家相似”。正如唐代妓女皆能诵诗、做诗一样,宋代妓女也大多能唱词以至填词。那种“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的情景,令多少后人追慕。有时,妓女唱词还能起到对词作者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湖游览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苏子瞻守杭州时,毛泽民为法曹,公以常人遇之。而泽民与妓琼芳者善,及秩满辞去,作《惜分飞》词以赠妓。子瞻一日宴客,闻妓歌此词,问谁作,妓以泽民对,子瞻叹曰:“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翌日折简邀回,欢洽数月。
这位毛泽民先生若不因琼芳姑娘唱了他那首《惜分飞》,那么在苏东坡眼里就永远是个“常人”了。《词苑丛谈》里记载了柳永的一个类似的故事:
柳三变与孙相何为布衣交,孙知杭,门禁甚严,三变欲见之不得,作《望海潮》词往诣名妓楚楚曰:“欲见孙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朱唇歌之。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值中秋夜会,楚楚宛转歌之。孙即席约耆卿预坐。
若没有楚楚姑娘中秋晚会上唱出那首《望海潮》,柳阿三就见不着他那当了杭州市长的老哥们儿了。
追忆青楼,除了不该忘掉它的艺术、它的悲欢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容易忽略的方面是青楼与宗教的关系。
从表面上看,宗教是禁欲的,青楼是纵欲的,二者似乎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但事物走到极端,往往就会变成它的反面。历史上的佛寺道观,往往不但不是清心寡欲之地,反而成了纵情享乐的最隹场所。许多妓女和宫女都把出家当成一条归宿。唐朝诗人卢纶有诗曰:“君看白首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尼姑女冠一方面经济收入有保障,另一方面个人生活比其他职业都要自由,所以许多妓女都把这当成一种变相的青楼,以至于女道士成了高级妓女的代名词。
许多女道士像士大夫一样放诞无拘,四处游览,八方结交,加上才华出众,往往引得士人蜂至蝶涌。唐朝的女道士李季兰,有一次在开元寺与才子们聚会,她知道在座的大诗人刘长卿患有疝气病,便在行酒令时故意说出陶渊明的著名诗名“山气日夕佳”来影射,逗得满座捧腹大笑。这样的玩笑真是亦雅亦俗的珍品了。而士人与女尼、女冠开色情玩笑的比比皆是。有一首《赠童尼》的诗这样写道:
旧时艳质如明玉,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褎王怅惘极,更无云雨到阳台。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性挑逗。直到清朝,不少庵、观仍然充当着青楼的角色。《耕余琐闻》中这样记载了一个叫王韵香的女道士所住的双修庵:
韵香住东门内双修庵,亦已削发,自号清微道人,貌不甚美,而举止大方,吐属闲雅,小楷仿灵飞经,兼善画兰。其所居三面玻璃窗,陈设精洁,凡往来达官责人路过必相访,藉为游息燕饮之所。倘留酒饭,只旁坐不共席,最为颜某所眷,题画诗每为代作。因为顾子屡次借钱,用过千串,又借两金釧,诸徒嗔有烦言,遂致气愤自缢死,时年四十九,正在料理开正做寿诸事,礼物已收不少,乃一旦遽轻其生。林少穆制军曾赠以素心书屋匾额。
如果不加说明,这座尼姑庵与青楼又有什么区别?白话小说中经常描写发生在宗教场所的色情事件,尤其爱写淫僧浪尼,这不是没有生活根据的。禁欲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往往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纵欲。
对青楼的追忆,并不始于今日。历代都有对前朝和本朝青楼的追忆之作。这些追忆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一时代的“青楼观”。宋代的《温婉》讲了这样一个远离纵欲气息的“贤良”妓女:温婉年幼丧父,被寄养在姨夫家,勤奋好学,姨母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好。长到十四岁那年,姨母想给她许配个好人家。可是温婉的母亲已经流落为妓女了,来叫温婉一同去做青楼生意。温婉出于孝道,不得巳而服从。但是不苟言笑,端庄朴素,也不爱吹拉弹唱,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宛如大家闺秀。如果遇上士大夫之流,温婉就书写《孟子》来表达自己的心志,因此贏得了广泛的赞誉,名扬四方,连那位砸缸大师司马光也慕名来访。可是温婉的母亲每天接待的多是粗俗的商业工作者,根本看不懂她写的《孟子》之类,温婉能把《孟子》倒背如流,当然受不了这些俗物,便偷偷跑了,历经坎坷,终于得以脱籍。
温婉这个人物非常耐人寻味,她的所作所为与妓女的身份大不相符。她倒仿佛是一位隐身于青楼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给士大夫上伦理道德课。士大夫们对这个人物的推崇说明,他们尽力想把青楼弄成十全十美之所,既满足了自己的纵欲要求,又使心理上获得正义合理之感。似乎只要在青楼里朗诵一段《孟子》,一切行为就都是合乎天地正气的了。这也许就是士大夫阶级走向虚伪没落的开始。孔圣人最恨那些不明说自己的欲望,千方百计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的小人。而这样的小人是不待追忆,俯拾皆是的。有位道学先生五十续弦,对新娘致辞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某老矣,今日不负唐突夫人,而施及下体。”真真令人喷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