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6/8页)
我于是转过了身去,一下子就跟他面对面了。中间只有几厘米。我意识到,我们各自的二十厘米已经重合。这是个可以拥抱的距离。我看见他两手垂着,不但没有了刚开始袭击我时的勇猛,甚至有了戒备我的态势。他剩下的只有守了。
我于是抬起头,我看见了他的脸——
而十五年前,二十二岁的我被学校像旋转的雨伞上抛出的饱满的水珠一样弃置于一所乡镇小学校里。夜晚一个人躺在没有铁护栏的平房里,听着夜半响起的敲击我宿舍玻璃的声音。那个敲玻璃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几乎都没有想过,我只是在一篇文章中对那声音做了详尽的描述:那一串哒哒哒,手指扣击玻璃的声音,是发给我的电报,我对这绵绵的哒哒哒声是否做出反应以及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是窗外的人所不能左右的。我竟然不去想他会推窗而入,那窗子是一推就开的。我那时认为,那个夜半敲我窗子的人是个乞丐而不是一个强盗。如果是强盗他就不会用那种细腻的指法耐心地敲窗子,而是应该一脚踢开窗子,然后一跃而入。强盗的声音是响亮的哗啦啦、轰隆隆,而不是小心翼翼的哒哒哒。显然,我二十二岁时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我一开始就不怕那缠绵的敲玻璃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定是几根苍白的手指和一个忧郁的心情在我的玻璃上对我说话。那是他的语言,独特而明了。只是我不用手指说话,和站在我窗外的人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所以,我无法同他交谈,无法回答他。
我常常是在那种有节律的声音里醒来,在他絮絮的诉说里,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它和我窗外不远处水稻田里起伏的蛙声,一阵清风掠过杨树梢,树叶一齐的旋转拍打声一样,都是我耳边的自然之声。它们一齐轻轻地响着,带给我的是更加深邃的空寂和更加深沉的睡眠。
我从未听见窗外离去的脚步声,就像我从未知觉它的到来。我总是马上又睡着了。不知那声音在什么时候疲倦了,也许是在月亮隐到云朵里,风也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让我吃惊的漂亮的脸。前额略宽而且饱满。从楼梯间墙上的小窗透进的月光打在他对光一侧的额头上,还有鼻子的最高部分也被月光打亮,它们形成了整个脸的高光部分。这使他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雕塑作品从木头、泥坯中突现出来一样。他的眉骨略高,阴影挡住了眼睛,闪动的睫毛却被月光照亮。头发浓密而且卷曲,有一缕已垂到额前,这使他整张英俊的脸又添了一丝温柔。总之,他像我读书时,美术老师放到讲台上的,那尊供我们素描的名为大卫的石膏像。
我把他的脸同石膏像大卫做了一下比较,发觉大卫的眼睛太大了,脸上的表情也太过执著;而他的眼睛此刻在眉骨的阴影下,在注视着我,正准备聆听一个女人的教诲。我觉得他比大卫要美。我认为一个乐于倾听女人絮絮叨叨的男人就是个可爱的人。
我伸手抚了他的头发一下,又拍了一下他的脸。这是我的习惯动作,一般遇到可爱的小孩时的做法,而我却对这个大人,高我一头的,十分钟前还企图强奸我的大人使用了对付小孩的手段。
后来,当我读到这段文字时,这个多余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它进行了艰难的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1.他已被我控制,神情已开始紧张,而我的这个动作对稳定情绪很有效。2.当我看见他的脸时,发觉他的年龄比我小,从衣着到发型都像一个学生,而我做过教师,我在做教师时对犯了错误的学生极少严厉批评。我总是耐心地跟他们谈,一边谈还一边拽拽那孩子的衣襟、拍拍他的头,直到他被我弄得流下泪水,哽咽着说以后再也不惹老师生气了。我当时二十六岁,而他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从年龄上我一下高出他一大截,于是我可以俯视他,把他看成孩子,而我看见小孩子是爱拍拍他们的脸蛋的。
他一直不说话,僵僵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我用看不见的绳索捆绑了一样。如果他作案多起的话,这该是他最被动的一次。他的头不是挺得很直,但也没低下。我看出他落到这一步是多么心有不甘。
我把手从他的脸上收回来后,就开始了说教。我的中心意思就是你看你多漂亮啊(由衷的赞美)!没有女孩子跟你好吗(这是我的疑问之一)?你怎么想到要拦路抢呢(这是疑问之二)?这有多危险(我是指他,他会因此坐牢)。我拽了拽被他弄皱的衣襟继续说,只要你努力做个优秀的人,会有很多女人跟你好的,用不着冒着危险抢。还说了什么大道理就忘记了,总之,我告诉了他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