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幽默(第2/2页)
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来道出像格言似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中国的老子庄子都有这种聪明。讽刺已经很厉害了,可到底要设法从旁面攻击;至于机智则是劈面一刀,登时见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才够味儿。不论这个道理如何,它的说法的锐敏就够使人跳起来的了。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条真理,便毫不含糊的写出来;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来;前者纯用理智,后者则赖想像来帮忙。Chesterton注i说:“在事物中看出一贯的,是有机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贯的,是个幽默者。”这样,机智的应用,自然在讽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为幽默者的心态较为温厚,而讽刺与机智则要显出个人思想的优越。
滑稽戏—farce—在中国的老话儿里应叫作“闹戏”,如《瞎子逛灯》之类。这种东西没有多少意思,不过是充分的作出可笑的局面,引人发笑。在影戏的短片中,什么把一套碟子都摔在头上,什么把汽车开进墙里去,就是这种东西。这是幽默发了疯;它抓住幽默的一点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发展,不管别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感诉理智的,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的话,这是最下级的幽默。因为它要摔打乱闹的行动,所以在舞台上较易表现;在小说与诗中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不过,在近代幽默短篇小说里往往只为逗笑,而忽略了—或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态度。这种作品使我们笑得肚痛,但是除了对读者的身体也许有点益处—笑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任什么也没有了。
有上面这一点粗略的分析,我们现在或者清楚一些了:反语是似是而非,借此说彼;幽默有时候也有弦外之音,但不必老这个样子。讽刺是文艺的一格,诗,戏剧,小说,都可以整篇的被呼为a satire;幽默在态度上没有讽刺这样厉害,在文体上也不这样严整。机智是将世事人心放在X光线下照透,幽默则不带这种超越的态度,而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大家都有短处。闹戏是幽默的一种,但不甚高明。
拿几句话作例子,也许就更能清楚一些:
今天贴了标语,明天中国就强起来—反语。
君子国的标语:“之乎者也”—讽刺。
标语是弱者的广告—机智。
张三把“提倡国货”的标语贴在祖坟上—滑稽;再加上些贴标语时怎样摔跟头等等招笑的行动,就成了闹戏。
张三把“打倒帝国主义走狗”贴成“走狗打倒帝国主义”—幽默:这个张三贴一天的标语也许才挣三毛小洋,贴错了当然要受罚;我们笑这种贴法,可是很可怜张三。
这几个例子摆在纸面上也许能帮助我们分别的认清它们,但在事实上是不易这样分划开的。从性质上说,机智与讽刺不易分开,讽刺也有时候要利用闹戏;至于幽默,就更难独立。从一篇文章上说,一篇幽默的文字也许利用各种方法,很难纯粹。我们简直可以把这些都包括在幽默之内,而把它们看成各种手法与情调。我们这样分析它们与其说是为从形式上分别得清楚,还不如说是为表明幽默—大概的说—有它特具的心态。
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敌而去请清兵。褊狭,自是,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
原载1936年8月16日《宇宙风》第23期
注c 萨克雷(1811—1863),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代表作《名利场》。
注d 沃波尔(1717—1797),英国作家,代表作《奥特兰托城堡》。
注e 马布尔。
注f 奇趣和幽默。
注g 索福克勒斯的反语。
注h 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文学作家,代表作《格列佛游记》。
注i 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评论家、作家,代表作《布朗神父探案》。